學達書庫 > 譚恩美 > 喜福會 | 上頁 下頁
姨太太的悲哀(2)


  而在這個港口裡,還有各個外國租界:日本人、白俄、美國人、德國人……但他們都是各管各,不相往來。他們各自保持不同的生活習慣:有的講究清潔衛生,有的邋邋遢遢,連他們的住房樣式,也各自不同,形狀色彩各異:有的漆成粉紅色,也有如維多利亞時代的長裙一樣,還有那種漆成白色的木頭雕花屋頂,看上去就像象牙屋頂一樣。

  在冬天,我將會看見真正的雪。母親說,再過幾個月,就是寒露季節。那時便要下雨,然後漸漸地,雨珠會變成片片白色的花瓣,那就是雪。不過沒有關係,她會把我包裹在毛皮鑲邊的大衣裡,裹得暖暖的。

  第五天,船開始駛近天津港,黃濁的水波不時拍打著船舷,隨著天津港的靠近,水波的顏色開始變深,最後變成黑糊糊的,而且,船身開始劇烈地晃動著。我覺得害怕,而且噁心。這汙黑的水流,讓我憶起舅母所說的:把自己的臉皮扔入大海裡。那污濁的水流,那麼髒,那麼奧,人一沾上它,怎麼還洗得乾淨?舅媽說過,那會砧汙了我,我真怕她的話會應驗。我躺在床上,惶恐地盯著水面,我發現母親的臉一下子變得陰沉起來。她只是扭頭望著黑魆魆的海面發呆,我心頭越發沉重和惶惑了。

  那黑濁的水流真的改變了母親。本來,她穿著一身中國式的孝服,可待快靠岸時,她再回到頂屋甲板的起居室時,卻似完全換了個人。她描了濃濃的眉毛,各向兩鬢高高地挑上去,還塗著黑眼圈,襯著那張臉越發顯得蒼白,再配著二片血紅的嘴唇,顯得完全是個陌生女人了。她戴著一頂棕色小氊帽,帽檐上橫插著一支棕色羽毛,前額上,垂著兩排整齊的劉海,遠看就像一對漆器的木雕品,身上穿著一件領口上鑲著直垂至腰間的白花邊的棕色長裙,腰際別著一朵絹制紅玫瑰。

  這是十分犯忌的,因為,我們還在戴孝呢!但我只是一個小孩子,我能說些什麼呢?我怎麼可以指責自己的母親呢?看著她如此毫無顧忌地華服盛妝,我為她感到羞愧。

  這時,母親拿出一隻奶油色的大紙盒遞給我。「打開它!」我看見盒子上印著「英國精製各式時裝·天津」。母親只是不出聲地盯著我笑:「快點呀!」直到好多好多年以後,我用這只奶黃色的紙盒來貯藏信件和照片時,我還是十分困惑不解,當年,母親在與我分隔開那麼久以後,怎麼會確信,我會跟著她走,而當我跟著她走時,我需要穿一身完全不同的新衣服?

  一打開盒子,一切我的不安,為母親感到的羞愧,頓時都消失了。盒子裡,是一套嶄新的粉白色的裙子,另外,還配著一雙長統白絲襪、一雙白皮鞋及一隻白色的大綢結。

  但是,盒子裡的一切對我,都太大了一點。我的肩膀簡直可以從領圈裡聳出來,腰身大得可以裝下兩個我。可我不在乎這,她也不在乎。我揚起雙臂筆直地站著,她拿出針線替我把寬大部分縫小,又用軟紙塞進我的皮鞋尖。穿上這樣一身新的裝束,我感覺上似乎也長出了新的手和新的腳,而且,需要用一種新的步子走路。

  不過馬上母親的臉又轉得陰沉了。她疊著膝坐著,默默地眺望著越來越逼近的碼頭。

  「安梅,你要準備著過一種新的生活,你會住進一幢新房子裡,你將有一個新父親,許多新的姐妹們,還有一個小弟弟。你會穿好的、吃好的,高興嗎?」

  我只是點點頭,沒有做聲,我想起了遠在寧波的弟弟,他哭得那樣傷心!我母親戛然住口,再也不提什麼有關我將面臨的這個新家庭的事,因為這時鈴聲響了,船上的聽差報告著,船已靠岸了。母親很快地叫過搬運工,把我們兩隻小箱子指點給他,同時付了他們小費。她做得那麼順手,好像天天在做似的,對這一套已十分得心應手。隨後,她又小心翼翼地打開另一隻盒子,我看見裡面躺著五六隻死狐狸,它們張著小嘴,瞪著一對亮晶晶的眼睛,後面,拖著一條蓬鬆的尾巴。母親卻把這駭人的玩意圍搭在她頸脖上,然後緊緊拉著我順著人流下了甲板。

  「安梅,跟上,你怎麼走得這樣慢!」她頻頻對我說。我拼命拖著雙腳跟上,可我的鞋大大,使我覺得十分吃力。人群亂哄哄的,人們提著沉甸甸的柳條箱或包袱,吆喝著在人群中搶著道,也有穿著打扮與母親一樣的外國女人,挽著他們丈夫的臂肘緊張地移著步子;有錢的太太們大聲訓斥著跟在他們後面的女傭人和聽差……

  天色已近中午了,雖然外邊很暖和,可天上卻佈滿了灰雲,層層疊疊的。

  我們站在馬路邊等了半天,來來往往的車輛和人力車不時從我們眼前掠過,可就不見一個來接我們的人影。母親無奈地歎了口氣,自己招了一輛人力車。

  母親和車夫討價還價了半天,我們終於登上了車。一路上,她不住地抱怨著飛揚的塵土,街上的臭味,坑窪的路面,被耽擱了的時間和她的胃病,然後,她又把抱怨引到我身上:我的新衣服上已經有了一個污點了,我的頭髮也是亂蓬蓬的,還有我的扭扭歪歪的蛇一樣的兩隻長統襪。我試著要改變她的話題,便不時跟她打岔,一會指著個小公園問她那是什麼地方,一會指著拖著長長的兩節車廂的電車……

  她更不耐煩了:「坐好,安梅!別看熱鬧。我不是帶你出來看熱鬧的,我們只是回家去。」

  待我們終於到家時,兩人都已精疲力竭了。

  二

  打一開始起,我就料到我的那個新家決不會是一般的小家小戶,母親早就跟我說過,那個叫吳青的男人,是個很有錢的商人,專門經營地毯。他住在英租界的一幢華屋裡,那是天津市最上等的地段,離馬場道不遠。

  那房子,是外國人建造的。吳青十分洋派,喜歡洋貨,因為是外國人令他發財的,所以為什麼我母親也必須穿西式衣服。中國的暴發戶,都喜歡表現出一種與眾不同的闊氣。

  但待我真的來到吳青的家門口,還是給那種氣派給鎮住了。

  他家的大門,完全是石頭砌成的中國式拱門,烏黑油亮的黑漆大門,配著一個高高的門檻。門內的院子,著實讓我開了一番眼界月B裡既沒柳樹也沒飄香的肉桂,更不見樓臺亭閣或荷花池之類,只見沿著磚石砌出的寬闊的走道兩邊,是兩排蔥蔥郁郁的矮冬青,冬青後邊分別是一片碧毯般的草地和噴泉,過道盡頭,是一幢西式的三層樓洋房,每一層都凸出一個長長的鐵欄杆露臺,房頂四周,伸出四隻煙囪管。

  一個年輕的女傭人巴結地迎出來:「太太,你回來啦!沒想到!」聲音尖尖的,把我耳膜都刺疼了。這是楊媽,母親的貼身女傭。她一口一聲地稱母親「太太」,這是中國對主婦的尊稱,這樣顯得母親像是吳家的正宗太太,而不是小老婆似的。

  楊媽一邊大聲叫其他傭人來幫我們拎行李、泡茶和放洗澡水,一邊急急地對母親辯解著:「二太太說過,太太您至少還得待一個星期才回來。看呀,竟沒有能來接你!二太太她們,去北京走親戚了。哎呀,這是您的女兒吧?多漂亮,跟您長得一模一樣,她害羞了。大太太,還有她的女兒,去廟裡燒香去了。還有……」

  房子裡陳設講究,令我眼花繚亂:一個大圓弧的樓梯很氣派地透迄而上。天花板上,精雕細刻著各種圖案。錯落迂回的長廊通向各個房間,一間套一間的。在我右邊就是一個大房間,裡面置滿了抽木傢俱和沙發,而這大房間又通向另一間狹狹長長的房間,也是佈滿各種傢俱古董,一道又一道的門框,弄得我暈頭轉向。屋子裡不時來回閃過幾個人影,楊媽就在一邊介紹著:「喏,那年輕女人是二太太的貼身娘姨,那一個,什麼也不是,只是大司務助手的女兒,這個男人,是管花園的……」

  我們上了樓,來到一間大起居室內,再往左穿過門廳,踏進另一間房間。「這就是你媽的房間,」楊媽驕傲地對我說,「你就睡在這裡。」

  房裡第一樣抓住我視線的,是一張豪華的床,它看著又沉重又輕曼,上面垂著玫瑰色的帳慢,四角支著四根深色鋥亮的木質龍柱,龍柱底座是四隻蜷伏的獅於。我一頭栽入涼颼颼的床罩上,高興得哈哈大笑,我發現那柔軟的褥子,比寧波床上的還要軟十倍。

  坐在這樣一張床上,我覺得自己成了個小公主。房間裡有一扇落地玻璃窗直通陽臺,窗前,是一張與床配套的同樣木質的圓桌。一個傭人早已把茶和甜點準備好,此刻,他正慪身替我們生火取暖,那是一種燒煤的小火爐。

  這裡不像我們寧波舅舅家那般寒酸,實在太闊氣了。我不明白,母親嫁了個如此有錢的男人,為什麼舅舅還要罵她不要臉呢?

  正在我納悶之時,突然聽到一陣冷脆的鏗鏘之聲,接著響起了一陣音樂,那是床對面一口大紅木鐘發出的,只見鐘門突然打開,裡面現出一間擠滿賓客的小房間,一個戴著尖帽子的大鬍子坐在桌邊飲湯:一、二、三……邊上一個穿藍衣服的姑娘,也一再俯身給他加湯:一、二、三……而另外一個穿裙子和短外套的姑娘,則前後擺著身子拉小提琴,她老拉著一首聽起來不甚愉快的曲子,以至許多年以後,我依舊還能記得那旋律:尼——呵!啦,啦,啦,啦——尼——那!

  這是一隻十分奇妙的鐘,只是在第一次聽到它報時辰時,我覺得很新鮮,再多聽了,我就覺得那報時聲十分討厭,弄得我晚上都睡不好。漸漸地,這養成了我一種能耐:凡對我毫無意義的一切叫喚,我都能聽而不聞。

  開初的幾天,我真覺得快樂無比,當我與母親一起躺在這張寬大柔軟的床上時,我想起留在寧波的小弟弟,心裡十分為他惋惜難過,不過,這房內每一件新鮮事物,很快又分散了我的心思。

  我驚異地看著水龍頭一開,熱水就嘩嘩地流出來。抽水馬桶也使我覺得新奇,只要水一沖就行了,不用傭人去清洗它們。這裡每一間屋子,都像母親房裡一樣精緻講究。楊張氏向我一一介紹著:哪一間是大太太的,哪一間是二太太的,有些則僅僅只是客房。

  不過很快,我就覺得一切新鮮的東西已不再新鮮了,我很快就厭倦了。「呵,這道菜我前天已吃過了。」「這甜點心我已吃膩了!」我不時向楊張氏抱怨著。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