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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媽媽!(2)


  我想,我應該取那只斷腳蟹。然而媽卻大聲阻止著我。「不……不,你揀那一隻。我一點都吃不下了。」

  桌上每個人的盆裡都很熱鬧:敲蟹殼,剝蟹肉,唯有媽面前的盤子,顯得冷清清的。餐桌上唯有我注意到,媽先撬開蟹殼,鼻子湊上去聞了聞,然後端著盤子進廚房去,待她再走出來時,蟹已經不見了。

  大家吃得開心,話題也來了。

  「素雲,」琳達姨用一隻蟹腳指指我媽身上的大紅毛衣:「你為什麼要挑這顏色?你不能穿這顏色,這顯得太年輕了。」

  媽卻把這觸黴頭的話當補藥吃。「我在開普賴爾買的,十九塊錢,比自己編結的還合算。」

  琳達姨點點頭,似以這價錢,那顏色還可以忍受。隨後,她又用蟹腳指指自己未來的女婿裡奇,說:「哎唷,他就是不會吃中國東西。」

  「蟹又不屬中國的食物。」薇弗萊馬上反唇相譏著,乖乖,那腔調還和甘五年前一樣,她也以同樣的腔調對我說:「你又不是像我這樣的神童。」

  琳達姨惱怒地掃了女兒一眼:「你憑什麼說那不是中國菜?」接著,她又轉向裡奇,用一種權威的語氣說,「為什麼你將最好的部分剩下來不吃?」

  裡奇只是樂呵呵地笑著,一點也不覺得什麼。我發現,他皮膚的顏色,與他盤裡的蟹很接近。在他嘻嘻傻笑時,琳達姨用筷子為他挑出橘色的蟹黃:「喏,這東西最好吃啦。」

  薇弗萊與裡奇互相扮了個鬼臉,文森特則對麗莎輕聲說:「真笨!」然後吃吃地笑了。

  龔田叔叔吸吸鼻子,開始準備講笑話了,看得出,他暗自不知已練習了幾次。「我跟女兒說,嗨,為什麼會窮呢?嫁給有錢人吧。」①說著,他自己咯咯地笑得最響。然後他用肘部撞撞坐在邊上的麗莎。「嗨,聽懂了嗎?她要與這個小夥子裡奇結婚了。是我跟她說的,嫁個有錢人吧!」

  【①裡奇在英語中為rich,解釋為「富有」。——譯者注】

  「你的頭髮樣子很好。」薇弗萊隔著桌子,對我說。

  「謝謝。我的理髮師大衛,通常做得很令我滿意。」

  「你意思是,你還在胡華街那家理髮店做頭髮?」薇弗萊大驚小怪地揚起眉頭,「你不害怕?」

  我給她講得惶恐之極,但嘴上卻說:「為什麼要害怕?他不錯呀!」

  「我意思是……他生活很放蕩。他可能有愛滋病,可卻為你理髮……可能我太神經過敏了,可總讓人不放心……」

  頓時,我只覺得頭髮上佈滿了細菌。

  「你該讓我的理髮師給你試試看,」薇弗萊又接著說,「勞雷先生,他的手藝可是沒話說了,當然,他的收費,會讓你不習慣的。」

  我覺得受了侮辱。她總喜歡這樣暗中傷人,從來就是這樣。由於她是稅務代理人,有時我只是簡單向她打聽一個有關稅款的疑問,她就會彎彎繞繞搬出一大堆話。

  「我真不願在我的辦公室外再談這些稅收問題了。這問題,必得在辦公室正兒八經地商洽才是。如果我就這麼著邊吃飯邊漫不經心地隨便與你敷衍一番,而你卻把它當一回事去遵循,這是不好的。因你並沒提供我你完整的材料……」言下之意,好像我存心要省掉她的這筆諮詢費似的。

  那次蟹宴上,她如此當眾奚落我的頭髮,以顯示她自己的高貴講究,可真把我給氣瘋了。不行,我也要給她點顏色看看。恰巧我作為廣告撰稿人,為她供職的那個公司寫了一份廣告書,但現在已三十多天了,他們卻還未付給我報酬,我就以此還擊她。

  我扮出一副譏諷的微笑說:「我倒是付得起你那個勞雷先生的理髮費的,不過,只要貴公司不拖延該付給我的支票。」我很高興地看見,薇弗萊這下給我噎住了,漲得滿臉通紅。

  我繼續痛快地一瀉而快:「真不要臉。一個這麼大的公司,卻不能準時付給人家酬金。薇弗萊,你怎麼竟會樂意在那樣小家子氣的公司供職?」

  她的臉一下子陰了,一言不發。

  「得了得了,姑娘們,別爭了!」父親在一邊打著圓場,在他眼中,我們還是兩個在搶奪三輪自行車和彩色蠟筆的小女孩。

  「好吧,不談這些了。」薇弗萊冷靜地說。

  但我可不願就此甘休,「那我們說好了,以後在電話裡,你也不能用這種腔調和我說話。」

  薇弗萊扭頭看看裡奇,他則只是聳聳肩。她隨後歎了口氣,說:

  「好吧,瓊,跟你說實話吧。怎麼說呢?反正,你寫的那份資料,我們公司可能不接受了。」

  「不可能。你當時說,它很有價值。」

  薇弗萊又歎了口氣。「這我是說過。只是我不想大讓你洩氣。我一直在努力令公司能接受它,但現在看來,不大可能了。」

  於是,我們又開始第二回合的互相攻擊。

  「可這只是一份草樣,」我說,「所謂草樣,通常總是比較粗糙的,我還要做修改呢。」

  「不過,瓊……」

  「我可以再修改一次,免費為你們再譽清一次。」

  可薇弗萊只當做沒有聽見。「我跟他們說說看,讓他們至少付給你一筆退稿費,因為你多少為此花費了精力和時間。」

  「你只需告訴我,他們覺得哪一段不滿意,我可以再做修改,我可以一行一行地讀給你聽,然後逐行修改。」

  「瓊——我不能,」薇弗萊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這很難。我可以肯定,你做得很出色,但我們是家大商號,我們有自己的風格和品位。」說著,她舉手指指自己胸口,好像她本人就可以代表她的公司似的。

  隨即,她莞爾一笑道:「我的意思是,瓊,」她開始以一種標準電話接線員的腔調說,「為今天,明天的稅收需要……我們得樹立三個『要』和三個『特長』……要樹立我們自己的風格和形象……」

  她逗得大家哈哈大笑,糟糕的是,我聽見媽對薇弗萊說:「哎,作風、形象,這是教也教不會的,這是天生的。比如說,瓊,她就沒你那樣能幹,這完全是天生的。」

  真要命,我又一次被薇弗萊比過去了,而且,那話竟是出自我媽的口。我只得強扮出一張不自然的笑臉,站起來佯裝著收拾桌子。這時,我才發現,媽用的那些盆子,有些邊上已有缺口了,我很奇怪,為什麼媽不用那套五年前我給她買的新盆子。

  桌上一片狼藉,堆滿蟹殼蟹腳,薇弗萊和裡奇點燃了煙,將一隻蟹殼拿過來作煙灰缸。

  「薇弗萊,」琳達姨講話了,「你讓瓊再試試看,她這只是草作,自然有些不夠。」

  媽在一邊吃橘子,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

  「這種事就是花時間嘛。」琳達姨繼續說道。

  「多放點形容詞,」龔四叔叔在一邊勸著我,「多放點形容詞,准沒錯。」

  我把盆子端入水池裡,笑了出來。

  唉,我就是那個樣了,我是一個小小的撰稿員,在一家小廣告公司做事,為每一個客戶撰寫廣告詞:「我們這裡出售剛出爐的,燙得噝噝響的肉……」「它有三個『好』三個『妙』……反正有三個理由值得去買它的肉。除此之外,還有T—1多工變頻器,絞肉器……等等。」

  我扭開水龍頭開始洗盆子,同時,也不再生薇弗萊的氣了。我覺得這樣沒意思極了,大愚蠢了。

  我端起媽的那只盆子,那斷腳蟹還擱在那裡。客人散了,媽也走進廚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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