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港臺作品 > 寄住在貝殼裡的海 | 上頁 下頁
二四


  「你知道相依為命的感覺嗎?愛情裡面也有相依為命喔,那種感情無關年齡、距離、成長背景什麼的。」誠哥一邊撥著被海風吹亂的頭髮一邊笑著回望我,好像還因為戳破我沒談過戀愛的死穴而抱著一絲歉意。「喔,是不是人家說的『我出生至今就是為了與你相遇』那一種肉麻的情話?」現在的心情真是不上不下的討厭。「是啊,愛到極深之後的眼中就只剩下了彼此的世界,的的確確存在。」他越說越小聲,幾乎聽不到最後的幾個字。

  「這是個人的經驗之談嗎?」我發問,他笑著搖搖頭說他從不讓自己過於感性,「也許是我還找不到可以賴以維生的另一半吧。」這句話讓我感到親切,原來誠哥跟自己的某一部分有點像。人與人的個性一直都存在著層層疊疊的交錯,一樣的和不一樣的。

  「呵呵,每個人都會遇見相依為命的另一半。」他說的當下,我感受不到任何一絲喜悅或期待,誠哥不期待那樣的伴侶吧,我也是。我不想要如此強烈的愛戀,即使未來遇見了也不會讓自己陷入那樣情景,「相依為命」這個名詞是多麼無助多麼悲慘啊,我還不能理解也不願意去理解。「真是的,被我這麼一說,談戀愛好像變成一種危險遊戲了。」誠哥搔搔頭,隨即把話題繞回海天他們身上。「不過海天他們不一樣。他們的相依為命很純粹,即使不用開口說話、解釋也能被感覺得出來。所以,我不希望他們分開。」

  那麼究竟是誰依附在誰身上?是誰少不了誰?還是只要失去任何一方,存活下來的一方也會想盡辦法追隨而去呢?唉,頭痛了,這於我來說已經是超出平日思考量範圍之外的幾百倍,只好持續沉默地走著。

  前方的海天已經走到家門前,小心翼翼地抱著蔓蔓單手開門,走進屋裡。燈亮了。我的心情有點複雜。

  「早點睡,明天見。」誠哥微笑送我到海天家的門口之後便逕自回了雜貨店,我站在門口看著誠哥離去的背影,才幾步路就消失在遠處變成路燈下的小黑點。

  回神的餘光讓我轉身又停下,我以為我錯看了離去的背影。

  承認自己脆弱早已經不是最困難的事情了,因為[誠實過了頭]的風氣迅速蔓延於這個時代,於是大部分人的動作,連說話表情、腔調都變成了同一種人,其實什麼跟什麼都還不知道便淹沒在這個詭異的潮流之中。

  海天的家有一個小客廳和一間小廚房,兩間臥房,擺設簡單乾淨,水泥地板和木制簡樸的籐椅襯得剛剛好,沒有電視機也沒有電話。連接著門鈴,門的上方有一枚警示燈懸掛著。海天的臥房體現出十足的極簡主義,說是單調也不儘然,牆壁到處是妤葳的畫作,我根本看不出些畫的品位究竟如何;蔓蔓的房間也是有著典型漁村人家的簡樸感,跟一般的都市長大的小女孩不同,沒有粉色系的牆壁或壁紙或卡通造型的衣櫥,也沒有佈滿蕾絲的組合床或穿著豪華禮服的芭比娃娃,也許她最驕傲的是那個可以遮蓋整個床鋪的桃紅色蚊帳。

  海天把蔓蔓抱進她的房間,幫她整理床鋪、脫掉鞋襪和婆婆新買的小洋裝,蔓蔓半夢半醒地配合著他的動作,穿著薄薄的小襯衣和平口小短褲乖乖地平躺好,海天順勢把床頭折好的小被單攤開,輕輕蓋在妹妹的身上。

  牆上古老的大鐘滴答滴答,剛開始被海天一連串的動作掩蓋過去,幾乎聽不到(也可能是我太專注而沒注意到)。不過,隨著所有的聲息都暫停的下一秒卻突然跳了出來,強烈得不只回蕩在耳邊,甚至循線竄入心田,滴答滴答——噠卡——卡——當——當——當——當——當——當——當——當——當——,我被整點鐘響的大張旗鼓引領而去,忘神地抬頭看鐘擺搖晃,厚實的古董槐木包裹反光的銅面顫抖著作出最後的一擊,隨即又恢復一貫作息。原來,存在的會一直存在,即使被忽略也存在,不鬧脾氣也不會哭泣地維持著同樣的姿勢。

  海天坐在妹妹的床邊沒有立刻放下蚊帳,我站在房門口看不清楚背對著我的他。突然,背包的手機音樂聲響起。屏住呼吸心跳漏一拍,我立刻反抱著背包輕聲、快步得沖出屋外,深怕吵醒才剛睡著的蔓蔓。唔,到底是哪個笨蛋挑這個時候打電話來啊?

  「喂?」一邊小聲又咬牙切齒地接起電話,一邊放慢腳步地穿越木麻黃,儘量忍住喘息、無意識地走著。這個時候,電話另一頭的人竟故意學起我的音調回話:「你在幹嗎?」我感到有一把火往腦門裡沖。終於走上防波堤,離海天家有了一小段距離。「不會吧,不是叫你別再打來了嗎?」我對於聲音有極高的辨識能力,常常是聽過一遍就能記住是誰或是從什麼地方發出來的。

  誰知道對方竟沒有再出聲,「……」怎麼會是一陣靜默鋪陳接下來的劇情呐,抿嘴間、停頓幾秒後正準備掛掉,淩空半放手機的那一刻傳來細語:「你是不是住在海邊?」敏感神經被抽動,憑直覺,覺察到不對勁的情緒快要溢出手機的收發話孔。「不是。」拉近耳邊,我一邊順勢回應一邊咒駡自己孬種、裝什麼濫好人。「喔,……。」又是一陣靜默,無言的氛圍中我在防波堤席地坐下,隨意擺動雙腳。

  「世界末日了嗎?」我無意識地問,海蟑螂在階梯之下一哄而散。「……我不知道。」彈簧床翻身的聲音幾乎蓋過他微弱的語氣,幾乎判若兩人。「你怎麼會不知道?你的聲音聽起來就像是世界末日來臨了一樣。」撥順的頭髮又被海風吹亂,我重複一樣的動作好讓自己專心聆聽回應。「呵,好象是這樣,外面——」遲疑數秒又接上,「好黑蚴,一點都不象平常的臺北。通常下面轉角都會有宵夜攤會來做生意,今天卻沒有出來擺;垃圾車沒有來收垃圾和資源回收,對面公寓的燈一整夜都沒有亮,還有啊,今天的霓虹燈看起來很奇怪……我……」一連串不間斷的陳述,最後還自顧自的苦笑起來。

  嘴角不由自主地被牽動,苦澀飄送到唇邊一下子消散了所有的鹹味,我撐起身子回望,一整片比靛青色夜空還漆黑的木麻黃隨風沙沙地搖曳,在隱約中看見海天家的廳堂燈火閃爍著。低頭,淡淡回應:「你的心情還真不是普通的糟。」我只是意外,還有人用笨拙的方法去掩飾自己的情緒而不自知。

  承認自己脆弱早已經不是最困難的事情了,因為「誠實過了頭」的風氣迅速蔓延於這個時代,於是大部分人動作,說話的表情、腔調都變成了同一種人,其實什麼跟什麼都還不知道便淹沒在這個詭異的潮流之中。我只是有點意外。

  「你那邊的天空是不是很遼闊?看得見星星嗎?」那邊聽不見臺北也感覺不到都市的喧囂,好寧靜。「是啊,躺在防波堤上根本就是無邊無際,但是今晚的星星好象不多。」試著單手圍住眼睛旁的餘光,儘量把整個夜空納進視覺版圖之中,不消幾秒鐘,幻覺讓錯覺產生,亂了時空,我遲疑了,到底是蒙古高原的天空被我抓來享用,還是我無意間使用了「乾坤大挪移」而把自己送去鹹海岸邊?「嘿,你把眼睛眯成一條線。」像個興奮的孩子想把什麼新鮮的玩意兒告訴朋友似的,我隱約發現他的彈簧床性能不是太好。「為什麼?」說著便抬頭張望星星的位置,向獵戶星座眯起雙眼。「那樣可以看見星星閃爍的真正光芒。」他說這句話的時候一定笑得很真誠,星星的光暈模糊卻異常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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