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港臺文學 > 房思琪的初戀樂園 | 上頁 下頁
二一


  伊紋在珠寶和毛毛面前很放鬆。一個是從小習慣了,一個是他仿佛很習慣她。伊紋很難得遇見面對她而不是太緊張或太大方的男人。她很感激毛毛,覺得毛毛他自身就像從她第一次造訪就沿用至今的咖啡杯一樣——就算她沒來的期間給別人用過,也會再洗得乾乾淨淨的。她不知道毛毛從此不讓人碰那咖啡杯了。懂得跟她一樣多的人不是不多,但是能不卑不亢地說出來的人很少。毛毛把一個作家寫一本小說花費的十年全鏤刻進一枚別針裡,上門的富太太們從來不懂,他也不感覺糟蹋或孤高,只是笑吟吟地幫太太們端著鏡子。

  毛毛有時候窩在樓上畫設計圖,畫到一半手自動地移到稿子的邊角畫起一枚女式九號麻花戒。戒指裡又自動地畫上無名指。回想你叫我毛先生的聲音,把這句話截斷,剩下一個毛字,再播放兩次:毛毛。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小名這樣壯麗。無名指旁又自動畫上中指和小指,橢圓形的指甲像地球公轉的黃道。你是從哪一個星系掉下來的。你一定可以原諒我開車從店裡回家的路上,看到唯一被都市放過的一顆星星還亮著,就想到未完的稿子,想到未完的稿子就要熬夜,熬夜看見日出了還是要去店裡,看著店裡的電子行事曆就在心裡撕日曆,就想到再一天就又可以看見你了。到最後我竟然看見星星就想到你,看見太陽也想到你。手又自動地畫起了食指和拇指,指頭上的節和手背上的汗毛。不能再畫下去了。其實只要每個禮拜看到你好好的就好了。

  那天伊紋又帶了三塊蛋糕來。毛媽媽看到伊紋,馬上說:「請等等,我去叫毛毛下來。」千層派皮上高高堆垛了香草卡士達。伊紋一拿蛋糕出來,就告解一樣對毛毛說:「一年四季都吃得到香草蛋糕,那是因為歐陸從前殖民中南美洲,我還這麼喜歡吃香草口味的甜食,想想我其實很壞。」毛毛先生的笑淺淺的,可以一把舀起來喝下去的樣子。不知道為什麼,無論伊紋帶來的甜食有多少奶油,從來不會沾到毛毛先生的小鬍子。兩個人很自然地從殖民談到康拉德。

  毛毛收拾桌面,伊紋正面說道:「我自己是女人,卻從來讀不出康拉德哪裡貶抑女人。」突然張太太按門鈴,走進來了。奇怪張太太的一頭紅卷髮本應該遠遠就看到。張太太的聲音比寒流還激動:「哎呀,錢太太也在這裡,怎麼沒邀我啊,乾脆咱大樓在這兒開派對啊,毛毛你說好不好?」

  錢太太。毛毛的心整個變成檸檬,又苦又酸,還被削了皮又榨了汁。我一直以為的眼熟,是像大眾言情小說裡那種一見如故,那種上輩子看過你。原來我真的看過你,原來那天那個讓人無法直視的新娘是你。原來我飛到香港挑的粉紅鑽戴在你脖子上。伊紋的笑容像視覺暫留。毛毛先生的笑容擱淺在唇髭上。張太太的聲音像競選車一樣,那麼大聲,可是沒有一個字聽進去。張太太走了之後,伊紋抱歉地笑了:「對不起,我一直不好意思叫自己錢太太。」毛毛慢慢地、輕輕地說:「沒關係。」你那樣對我笑,我怎麼可能不原諒你。反正我本來就是最沒關係的人。

  後來入夏,毛毛先生是唯一發現伊紋的長袖沒有隨著季節脫下來的人。除了思琪她們以外。毛毛責備自己是不是想看見伊紋的手臂。伊紋除了袖子,還多出一種畏寒的表情。當他問她要不要咖啡的時候,她會像被嚇到一樣,聲音跳起來:「嗯?」他知道她低頭的時候不是在看首飾,只是怕泛紅的眼眶被看見。也知道她抬起頭不是為了看他,只是不要眼淚流出來。你怎麼了。要是我不只是你的珠寶設計師就好了。我寧願當你梳子上的齒。當你的洗手乳的鴨嘴。你怎麼了。你怎麼了。你怎麼了。

  那天張太太和吳媽媽、陳太太一齊來看新一批的珠寶。說是看珠寶,還是八卦的成分多。人人都知道毛毛和毛媽媽等於是沒有嘴巴。毛媽媽招呼她們。毛毛先生捧著剛影印好的設計圖,紙張熱騰騰的像剛出爐的麵包,下樓梯的時候,他聽見張太太的聲音:「所以說,都打在看不見的地方嗎。」

  「打得很厲害嗎?」

  「當然厲害!小錢先生以前可是陸戰隊的!我表弟以前也是陸戰隊的,那個操啊!」毛媽媽聽見腳步聲停了,跟太太們鞠躬抱歉一句,慢慢地走上樓。上樓看見毛毛把設計圖揉成球往牆上扔。毛媽媽只是自言自語似的,用麵線白米的口氣說一句,就又下樓了:「不要傻了,人家就算離婚也不會跟你在一起。」原來毛媽媽早就知道了。也許比毛毛自己還早知道。

  他想起有一次伊紋一面拿著一枚雞尾酒戒端詳,一面說:「這枚我好像看過?」他馬上把她第一天第一次來這裡翻過的首飾全端上來,連她那天的衣著都流利地背出來。像背白日依山盡一樣清瘦而理所當然的聲音。想起伊紋那時候驚喜的笑容,笑裡卻有一種往遠處看的表情,像是看不到現在。

  毛毛先生晚上開車回到家,打開電腦看新聞,有人貪污,有人偷竊,有人結婚。他覺得新聞的白底比平時還要白,而黑字又比平時還要黑。他解開褲子,一面想著伊紋,伊紋笑起來的時候睫毛簇擁到一起,剛認識她的一個夏日,她的肩膀在小背心之外露出了酒紅色蕾絲的肩帶,趴下去看櫥窗的時候乳被玻璃擠出了領口,想著她念法文時小紅舌頭在齒間跳躍。一面想著伊紋一面自慰。滿室漆黑,電腦螢幕的光打在毛毛身上,他的褲子癱在小腿上。沒辦法打下去了。毛毛裸著下半身,小學畢業以來第一次哭了。

  在李國華的臺北小公寓,思琪坐在地板上摩挲沙發扶手卷起來的絨布羊角,一面摸一面說:「老師,你可以帶我去看醫生嗎?」

  「你怎麼了?」

  「我——我好像生病了。」

  「你不舒服嗎?你該不會懷孕了吧?」

  「不是。」

  「那是什麼?」

  「我常常會忘記事情。」

  「忘記事情不是病。」

  「我的意思是,真的忘記事情。」

  「你這樣講話老師聽不懂。」小小聲地說:「你當然聽不懂。」李國華說:「你對老師不禮貌哦。」思琪指著地上自己的衣褲,說:「你這是對學生不禮貌。」李國華沉默了。沉默像冰河一樣長。「我愛你,我也是會有罪惡感的,你可以不要增加我的罪惡感嗎?」

  「我生病了。」

  「你到底生什麼病?」

  「我常常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去學校。」

  「聽不懂。」思琪吸了一口氣,鼓起耐心開始說:「我常常在奇怪的時候、奇怪的地方醒過來,可是我不記得自己有去過那些地方,有時候一整天下來我躺在床上才醒過來,我完全沒有印象自己一整天做了什麼,怡婷常常說我對她很凶,可是我根本不記得我有罵她那些話,怡婷說那天我上課到一半就直接走出教室,可是我根本不知道那天我有去學校,我忘記了。」

  思琪沒有說的是,而且她沒有辦法睡覺,因為她連趴在桌上十分鐘也會夢見他插進她,她每次睡著都以為自己會窒息而死。她只好每天酗咖啡,怡婷被磨豆的聲音吵醒,氣呼呼走出房間,每次都看到月光下思琪臉上牽著亮晃晃的鼻涕在泡咖啡。怡婷說:「你有必要這樣嗎,像骷髏一樣,你拿我的作業去抄,老師又跟你在一起,現在你連我的睡眠也要拿走?」思琪也不記得那天她拿起磨豆機就往怡婷砸,她只記得她有一天竟沒跟怡婷一起走回家,開門也不熟悉,拿成了他小公寓的鑰匙,插半天插不進去,終於開好門以後,就看到客廳一地的渣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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