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港臺文學 > 房思琪的初戀樂園 | 上頁 下頁 |
一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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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國華心想,果然不能像前兩次,路邊人拉了就進去,大的店有大好。小姐們都站著丁字步,大腳是大丁字,小腳是小丁字。每個人都笑出上排六顆牙齒,夾在兩片紅唇之間。大牙齒是六顆,小牙齒也是六顆。他低聲問中年婦人,我要年輕的。中年婦人的華語流利中有辣椒的味道,她說,年輕的有,年輕的有。叫了兩個小姐過來。李國華在心裡幫她們卸了妝。十八歲左右。他的聲音更低了,有沒有更年輕的?中年婦人笑了,揮揮手把小姐都趕回去,小姐們的蛇腰像收扇子一樣合進簾子裡面。中年婦人的辣椒口音說「先生你等等我」,手掌親昵地含在他肩上,捏了他一下。他的腹股間隱約有一種願望太容易滿足,在滿足之前就已經倦怠的感覺。但是,辣椒夫人從不讓客人失望。 辣椒夫人領著一個小女孩出來,胭脂浮浮的,剛塗上去的樣子。不會超過十五歲。是個東方面孔的小孩。就她吧。上了樓梯,不知道為什麼一排小姐沿著窄梯一階階站著,他和女孩走上樓的時候,覺得她們訓練有素的紅唇白齒像一隻只眼睛盯著他們。他有一種要保護女孩的心情。 房間不大不小,牆紙也是熱帶專有的刺眼的綠色。女孩幫他脫衣搓皂洗下身。女孩小小的,身上也小小的。她塗得白白的臉像是被插在黝黑的脖子上。她動作之利索,像其他女孩一樣問他從哪裡來。專業而一律的問句襯在嫩爛得像一塊蛋糕的口音之中,有一種蒼涼之意。她騎在他身上,韻律得像一首芭樂歌。聽了一遍就會跟著唱。 李國華突然想到房思琪。有一次在臺北小公寓裡狩獵她,她已經被剝下一半,還在房間竄逃。狩獵的真正樂趣在過程,因為心底明白無論如何都會收穫。她在跑的時候,屁股間有一隻眼睛一閃一閃的。他獵的是那一隻螢光。快抓到了又溜走。她跑得像在遊戲。跑沒五分鐘就被卡在腿上的小褲絆倒,面朝下倒在地板上,制服裙膨起來又降落在腰際,扁扁的屁股在藍色地毯上像電影裡的河屍只浮出屁股的樣子。他走過床,走到她身上。在床上他深一腳淺一腳的。床太軟了竟也有不好的時候,他很驚奇。 這樣下去他不行。他把女孩翻下去,一面打她的屁股,一面想著那一次房思琪大腿間的螢光到手了又溜出去,他知道那是什麼了!那一次,就像他小時候在家鄉第一次看見螢火蟲,好容易撲到一隻,慢慢鬆開手心,螢火蟲竟又亮晃晃顛著屁股從眼前飛出去。想起來,那一定是他人生第一次發現了關於生命的真相。他很滿足。給了女孩雙倍的小費。儘管黧黑的屁股看不太出掌印。 但是他忘了他的家鄉沒有螢火蟲,忘記他這輩子從沒有看過螢火蟲。反正,他是忙人,忘記事情是很正常的。 回來以後是開學。李國華在思琪她們的公寓樓下等她們放學回家。在人家騎樓下等,在他還是第一次。不知道為什麼時間過得這麼慢。他還以為自己最大的美德就是耐性。 房思琪發現今天的小旅館不一樣。房間金碧輝煌的,金床頭上有金床柱,床柱掛著大紅帳幔,帳幔吐出金色的流蘇,床前有金邊的大鏡子。可是那金又跟家裡的金不同。浴室的隔間是透明的。他去沖澡,她背著浴室,蠟在地上。 他從後面扳她的臉,扳成仰望的樣子。思琪說:「老師,有很多像我一樣的女生嗎?」 「從來沒有,只有你,我跟你是同一種人。」 「哪一種人?」 「我在愛情裡有潔癖。」 「是嗎?」 「我說收過那麼多情書也是真的,可我在愛情是懷才不遇,你懂嗎?你知道吳老師莊老師吧?我說的他們和一堆女學生的事情都是真的,但是我和他們不一樣,我是學文學的人,我要知音才可以,我是寂寞,可是我和寂寞和平共處了這麼久,是你低頭寫字的樣子敲破它的。」思琪想了想,說:「那老師,我應該跟你說對不起嗎?可是老師,你也對不起我啊。」李國華在壓榨她的身體。思琪又問:「老師,你真的愛我嗎?」 「當然,在一萬個人之中我也會把你找出來。」 把她弓起來抱到床上。思琪像只毛毛蟲蜷起身來,終於哭出來:「今天沒辦法。」 「為什麼?」 「這個地方讓我覺得自己像妓女。」 「你放鬆。」 「不要。」 「你看我就好。」 「我沒辦法。」他把她的手腳一隻一隻掰開,像醫院裡看護士為中風病人做複健的樣子。「不要。」 「我等等就要去上課了,我們都不要浪費彼此的時間好嗎?」思琪慢慢感覺自己像走進一池混濁的溫泉水裡,走進去,看不到自己的手腳,慢慢覺得手腳不是自己的。老師的胸前有一顆肉芽,每一次上下晃動,就像一顆被撥數的佛珠墜子,非常虔誠的樣子。突然,思琪的視角切換,也突然感覺不到身體,她發現自己站在大紅帳子外頭,看著老師被壓在紅帳子下面,而她自己又被壓在老師下面。看著自己的肉體哭,她的靈魂也流淚了。 那是房思琪從初一的教師節第一次失去記憶以來,第兩百或第三百次靈魂離開肉體。 醒來的時候她正在風急火燎地穿衣服,一如往常。但是,這次老師不是把頭枕在手上假寐,而是跳下床抱住她,用拇指反復撫摩她耳鬢的線條。頭皮可以感覺到他粗重的呼吸,既是在深深出氣,也是在聞她的頭髮。他鬆開手之前只說了一句話:「你很寵我,對不對?」太羅曼蒂克了,她很害怕。太像愛情了。 想到他第一次把一部新手機給她,說這樣好約。第一次從那部手機聽見老師的聲音,她正安坐在便利商店近門口的座位。他在電話那一頭問:「你在哪兒?我一直聽到叮咚、叮咚的聲音。」她很自然回答:「在便利商店裡啊。」現下才想到,在電話那一頭,他聽起來,必定很像她焦急地走出門外、走進門內。當然或者他沒有想那樣多。但她突然有一股滑稽的害臊。簡直比剛剛還要害臊。怎麼現在突然想到這個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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