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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西元一八九四年 香港的英國女人(2)


  二

  西元一八九四年這場瘟疫,駐港的英國人有十一個受到感染,除狄金遜先生之外,兩名從倫敦來的女護士因照顧疫者結果染病喪命。為了紀念這兩位犧牲者,聖約翰教堂的窗嵌上她們的名字:露茜·馬麗安·莫里森、珍妮·茀蘿拉·霍爾。兩個生命換成兩塊燙金的古體字母,史密斯一手壓在心臟的位置感覺到它的跳動,卻毫無劫後餘生的慶倖感。在這個天災人禍肆虐不息的孤島,生命不可能持久,匆匆幾十年短暫得令人嘆息。史密斯好不容易逃過瘟神的捕殺,但他逃得過聖經記載懲罰有罪之人的地獄嗎?那個烈火永不止熄、毒蟲永不死亡的地獄!

  那天早上他從黃得雲擺在客廳的床上醒來,對住唐樓石灰天花板,一根根黑色的橫樑,乍看之下像極了教堂十字架上耶穌的肋骨,瘦骨嶙嶙的肋骨。史密斯被自己的聯想嚇住了,他褻瀆了主耶穌。他一個宿妓眠娼的罪孽深重的浪子,他是被詛咒的人,他將進入永恆的火坑。

  「感恩吧,孩子,耶穌用祂的血來洗清人類的罪惡!」湯瑪士牧師高亢的佈道聲。

  史密斯羞慚的跪倒在十字架下。他必須懺悔,他不知上帝是否會偏憐孤島上這只迷途的羔羊,他迫切的想抓住湯瑪士牧師的袍角,向他傾訴滿盈罪惡,求他寬恕。他需要一個父親一樣的角色,在他又將墮落的剎那抓住他,使他免於又墜入罪惡的深淵。

  在造訪湯瑪士牧師的途中,史密斯反復念著福音:

  「我是世界的光,跟從我的,就不在黑暗裡走,必要得著生命的光──」

  「我知道我從哪裡來,往哪裡去,你們卻不知道我從哪裡來,往哪裡去。」

  湯瑪士牧師住在美梨樓英軍的營房附近,高不可攀的圍牆裡一棟紅磚花崗石建築,和三軍司令白色官邸比鄰。中區這一帶維多利亞軍營,是香港開埠最早的建築,於一八四四年興建。大英帝國的船堅炮利強迫打開中國大門,《南京條約》裡兩項條款並列:「英國商人可在中國各地販賣鴉片,傳教士可在中國各地傳道。」鴉片商、傳教士組成的隊伍並肩入侵,由軍隊來保衛他們經濟政治、文化上的利益。在大英帝國深謀遠慮擴張的陣營裡,傳教士扮演了極重要的角色,他們利用教堂、學校和醫院來換得文化統治和華人的靈魂。

  與三軍司令比鄰而居的湯瑪士牧師,十二年前帶著種族優越感,手捧《聖經》來到這佛光籠罩的神秘土地,他原是曼徹斯特的聖公會牧師,自稱親受主耶穌顯靈,在夢中看到一線光,向他召喚:

  「去吧!到海外傳教團體那裡,向他們講:請派遣我到中國去!到那個奇妙的地方,稱頌上帝的聖名!」

  他屢屢向他的異鄉教民宣導這一段軼事。

  可惜湯瑪士牧師來晚了,沒趕上香港教堂未建,信徒聚集麻六甲遷移過來的英華書院做禮拜、施水禮受聖餐的草創時期,他也沒趕上參與《聖經》翻譯成中文的神聖任務。基督教新教傳教士以《聖經》為武器,請來精通筆墨的華人名儒文士,逐字逐句解釋《聖經》,口譯成中文,再由文士執筆記錄,最後把譯成的新舊約《聖經》用英華書院自製的鋼模、活版印刷成書。

  為了彌補沒能趕上秉筆華士翻譯《聖經》的缺憾,湯瑪士牧師接手主掌聖約翰教堂,坐鎮東亞第一座聖公會教堂之後,勤奮地著述了基督教的教義,加入自己的靈修,從教友中遴選文筆信雅稱著的李提摩太,把他的論文譯成中文,在港澳聖公會刊物上定期發表。湯瑪士牧師對「約翰福音」的神秘主義最感興趣,他向華人教友佈道,最常講的是耶穌的奇跡故事,每次必定重複主耶穌顯靈,他受感召東來傳教那一段軼事。

  湯瑪士牧師住宅的豪華奢侈,頗令亞當·史密斯吃驚,沿著花園鋪碎石子的小路,他被穿制服的華人男僕引入堂皇的客廳等候主人召見。除了牆上那幅基督升天的油畫,點綴宗教氣氛,牧師住處的華麗遠遠超過從前狄金遜夫婦山頂的家。史密斯無法把他常見矮小、衣飾樸素,臉上浮了一層黃蠟光的牧師和這一屋子的豪華聯想在一起。

  在書房裡,湯瑪士牧師正和長袍馬褂、戴著玳瑁眼鏡的李提摩太議論一個聖名的中譯,他為天主教的翻譯大為光火。香港天主教和基督教在感化異教的華人採取同樣的陣線,但彼此之間在一些最基本的問題上至今仍爭執不休,比如如何稱呼「神」,新教徒主張用上帝,而天主教堅持利馬竇所主張的「天主」。

  湯瑪士牧師在一月一次的牧師茶會上已經提出抗議。他振振有詞:

  「後天總督府的午宴,我還會向總督反映,情況可不同囉,我們羅便臣爵士是位虔誠的基督徒,現在總督府宴會,輪不到主教坐第二個位子了。」

  他指的是第八屆總督軒尼詩,是個天主教徒,在他任期內,占少數的天主教徒(他們是澳門來的法國、葡萄牙、義大利神父、修女)大為得勢。天主教與以聖公會為主的基督教之間關係緊張,甚至到了傳教士之間彼此不交談、不來往的地步,李提摩太唯唯諾諾的聽著。他父親李西門是第一代教徒,英華書院培育的華人宗教青年,畢生以推廣福音為職志。李提摩太尊敬他,以父親為模。他心裡不同意湯瑪士牧師掛在嘴上的:

  「上帝派遣我,他的僕人,來向華人傳授福音,用基督教替代有欠缺的、不可遷就的儒教體系,因為耶穌勝於孔子。」

  湯瑪士牧師堅持尊崇一七〇四年羅馬教皇克雷芒十二世的主張:

  禁止華人教友使用華人禮節,禁止祭祖尊孔。不去理會清朝康熙皇帝的聲明:孔子不是神,是作為師長受人尊崇,祭祖是祭奠禮儀而不是宗教儀式。

  李提摩太和上海的名儒文士對孔子、耶穌之間抱著可以合作的態度:

  「耶穌心合孔子者也,儒教之所重五倫、五常,而吾教亦事五倫,證以聖經。儒教君子三戒,與吾教上帝十誡,皆有相同者。」

  懾于湯瑪士牧師的氣焰,他不敢把這種「耶穌加孔子」的公式與他討論,李提摩太自小接受基督教教義,張口講新詞,思想舉止有一定程度的西化,但他堅持出外見客必穿長袍馬褂,他是活在中西文化衝突裡的人。

  「──聽說總督夫人身體違和,瘟疫才過,又碰到這事,總督心理負擔夠重的!」

  李提摩太一口字正腔圓的英語。兩人交談,湯瑪士牧師也不像在華人教徒面前賣弄他的粵語,這使李提摩太很窩心,表示洋牧師當他自己人。

  「夫人患的是口炎性腹瀉,」湯瑪士牧師怕對方聽不懂這醫學字彙,又解釋道:

  「一種熱帶性疾病,我們早晚都為她祈禱。可憐的夫人!」

  「看來病勢不輕,這種時候向他提聖名中譯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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