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施叔青 > 她名叫蝴蝶 | 上頁 下頁 |
序曲(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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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毫無選擇地穿上塗了油的外套,企圖把瘟神隔絕在外,扣扣子時,他的手顫抖,避開華人通譯屈亞炳陰鬱不祥的眼神,揮手命令執行任務。店鋪住宅蒙在灰塵裡,垂下重重的簾子,大門緊閉,耳邊掃過瘟疫的耳語,聒噪不休。狄金遜先生家裡最後一次下午茶,湯姆斯牧師提到歷史上最嚴重的鼠疫,發生在羅馬巴維西亞,厲害到活著的人無力埋葬死去的屍體,只好和死屍關在屋子裡,聽任死神再次出擊,整個城的上空發出難聞的屍臭,鳥雀不敢再來盤旋,死神派他的邪惡天使,拿著巨大的獵矛,從空中打擊屋頂,打幾下就表示屋裡死了幾個人── 左邊第一間樓宇的大門被撬開了,半天沒動靜,也不見屍體抬出,接連幾家店鋪住家杳然無人,荷裡活道是被死亡浩劫後的空城。 瘟疫一旦橫行,中國人習慣搖著鈴鼓嚇退瘟神,史密斯寧願聽到傳說中的鈴鼓聲,他把這儀式和歐洲中古世紀的麻風病人聯想在一起;一群全身上下長布卷裹的病人,露出眼圈開始紅爛的眼睛,搖鈴一路過來,警告行人避開。鈴聲繞耳,起碼還是生命的跡象,儘管是殘缺腐臭的生命。 前面與荷裡活道交叉的擺花街,總算有了人類的聲音,沒走的住民,從午睡中被吵醒,抗議釘封他們的屋子,才只一條街之隔,擺花街、威靈頓街人氣畸型的旺盛,不理會瘟神如此貼近,鴉片煙館、賭花六的賭場、妓院潛伏各色人馬,一等裹屍衣般的晚霞退盡之後,全體出動,賺著危險的錢,拿生命當賭注。每天有人倒下去了,直挺挺的被抬出去,每天從腥鹹的岸邊爬上更多的人。擺花街新開的幾家辦館,櫥櫃上整齊的貨品在向瘟神示威,有年分的白蘭地一長排,掌櫃打著瞌睡,挨延燠熱的午後,等待揮霍夜晚的降臨。 似有輕音樂從蘭豆夫人的豔窖傳出來,前天史密斯在男廁聽到兩個員警交頭接耳,互道週末豔遇,使他的內裡鼓噪無以名之的焦慮,他有一大片空白必須填滿,特別在這個可能沒有明天的時刻。往日掩蓋積堆的熱情極需要一個發洩的出口。 陽光垂直淋瀉,烘烤他的身後,為了躲避燃燒的背,亞當·史密斯推開一扇門,以為走進的是蘭豆夫人的豔窟,陽光使他誤闖入隔壁的南唐館,這一門之隔,帶給黃得雲一生的轉變。在發生之時,她無絲毫預感,仍坐在去年七夕初到南唐館窗前那把櫸木的玫瑰椅。她午睡剛醒,寬袍大袖,敞開豔紅的肚兜,手抓一把葵扇──倚紅鴉片煙床長鉤掛的那把,有一下沒一下的輕拍。她腳上的繡花鞋輕踢床沿,也不知是心煩還是和自己玩,打發夜晚以前的時光,這雙被踢得鞋頭凹陷的繡花鞋,顯示走動的痕跡,不像倚紅伸出煙床、枕在方凳上的那雙。得雲還沒對自己完全放棄。 門被推開前,窗外羅馬天主堂塔樓的十字架,在火焰一樣的陽光裡幾乎要溶化了,她的眼角閃進一個影子,僕倒似的趑趄進來。職業訓練使然,得雲在脖頸轉過來之前,先飄過一個眼風,兩道仍是淡掃的眉並無驚動豎起。她的房間是陌生男人可以隨便進來的,尤其是瘟疫倡狂,上門的客人白天、晚上亂了套,龜奴不知躲到何處,早已不照規矩先上來通報了。 亞當·史密斯頭上的鋼盔、塗過油的外套還是使得雲倏地站起來。來人向那團黑影子沖過去──他還沒適應房間的幽暗──雙膝一軟,跪了下來,得雲的腰被抱住了,他的頭埋在她的大腿之間,鋼盔滾落,露出一頭棕色鬈絨一樣的短髮。他已經筋疲力盡,他剛從瘟神的幽谷爬了出來,平生首次和死亡貼得那麼近,瘟神的呼嘯襲卷他,拖他向黑暗的深淵,無止境的墜下、墜下── 史密斯悚悚顫抖,驚魂未定的回到人間,抹過油的外套被陽光曬乾了,龜裂了,隨著抖動,發出細微的落葉似的窸窣聲,他擄住了一個軀體──有體溫、柔軟的女人的軀體。他感到安全。 「讓我抱抱,讓我抱抱。」 得雲撫弄他鹿一樣無助豎起的招風耳,又是一個離鄉背井,來向她索求片刻慰藉的孩子。她閱歷無數的眼睛閃過一絲幸災樂禍、冷冷的光,嘴角輕佻的嚅動。她扶起懷中的頭,紫緞大袖滑溜下來,露出她赤裸的肩膀。史密斯仰起半個臉,正好對住她豔紅的,娼妓的肚兜,血光一樣的刺眼。他怔悚了,被褻瀆似的摔開女人撫弄他的手,站起來返身便走,得雲來不及看清他的臉。 黃昏,亞當·史密斯跪在聖約翰教堂的聖壇前,傾聽湯瑪斯牧師用吟詩般飽滿的聲音,事不關己的佈道: 「──災難降臨到他們頭上來了,已經開始懲罰那些不信主耶穌的異教徒了,他們罪有應得──」 講道壇上的牧師,披上神袍,使他看起來和喝下午茶時判若兩人。他冷酷的引證鼠疫的歷史《聖經·出埃及記》,上帝為了打擊異教的法老王,「鼠疫像雨一樣的灑下」,牧師一路引證下來,最後指著座無虛席的聽眾,嚴厲的指責: 「你們以為星期天來一次教堂,便已經綽綽有餘,其他日子便可各行其是;你們以為把膝蓋一屈,就可補償你們滿盈的罪──」 史密斯聽不下去了,他步出教堂。門廊下、彩繪玻璃下站滿了不安的聽眾,有幾個穿制服的軍人拿著火把,站在逐漸黑盡的花園,垂頭祈禱。 他累得骨架就要散開來,一腳高一腳低踉蹌下坡。記不清是今天走的第幾個坡。他想去維多利亞會所的吸煙室,用盡最後一點力氣,爬上二樓,坐在他最喜愛的位置,兩腿交迭,打開銀煙盒,點起香煙,在繚繞煙霧中想念他湖邊青梅竹馬的戀人安妮。他常是這樣度過殖民地太長的黃昏。 他想像等一下從黃臉侍者接過一杯雙料威士卡的剎那,一定有著劫後餘生的慶倖感,兩杯下肚,他才會有精力打聽狄金遜先生病情的發展。 海面最後一抹晚霞血光一樣招引著他,史密斯發現自己又沿著石板街陡斜的石級,他又在上坡。從他傾斜的角度,南唐館倒懸半空,像只等待啟航的船──朝著湖邊的家的方向。 擺花街昏熱、灰塵密佈,香煙攤、水果、零食攤販的煤油燈,閃著青色的光,辦館旁邊的鴉片煙館、賭場的藍布門簾不斷被掀動,門外招徠賭客「發財」的吆喝聲不絕。剛上岸的水兵,漿挺白色制服下,擺動紅紅藍藍的南洋刺青,閱兵一樣成群招搖而來,老鴇倚立柱子,抱著手仰起臉和他們討價還價。華人尋歡客手上的燈籠像黑暗中盛開的大理花,使老鴇紅爛的眼角無處遁隱。 水兵們拔開長腿,爭相推開蘭豆夫人的門,比下午更響的輕音樂從門的一開一合中溢出,在熱氣凝止的擺花街來回衝撞,瘟神隱身黑暗的角落,伺機待發,處處都是陷阱。 島另一端的海灘,堆積的屍體正在舉行火葬,死者親人無聲叫喊,向火堆撲去──然後明天太陽照樣升起。香港島像只帶菌的坩堝在海水中蒸煮著,史密斯戴著鋼盔,走在沒有陰影的垂直陽光下,封釘一棟棟疫屋,直到有一天他像狄金遜先生一樣倒下── 亞當·史密斯從南唐館酒保手中接過那杯雙料威士卡,酒精沒令他提神,他的眼睛和表情因疲倦而模糊。他攀著迴旋樓梯的扶手上樓,幾次抓空了差點滑下來。酒精在空腹裡激蕩,一種飽漲的空虛。他踢開得雲的門,燈影下她獨自一個人在玩字花,旁邊安放著他的鋼盔。門聲沒有驚動她,燈下的女人在等候他,算准他會回來,手中的字花扇子一樣張開、翕上,張開、翕上,無視于來人的存在。 牆上的影子愈擴愈大,終於整個罩住了她。像搶劫一樣,史密斯奪過他的鋼盔,緊緊抱在懷中。 「我回來取這個,我回來取它。」他說。連連後退,背抵住門。「明天一早要戴──狄金遜先生病了,他受了傳染,病了──我頂替他的位置。」 他的肩膀塌了下來。燈影下的女人放下手中的紙牌,站起身,對著門上的男人。今晚將是她的初夜,她悉心修飾,彩繡輝煌。 天已黑盡的窗,天主堂的十字架隱去了,黑夜像扇屏風,鑲嵌著的麗人活動了起來,嫋娜的向門上的人走來。 「可憐的孩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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