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施叔青 > 她名叫蝴蝶 | 上頁 下頁
序曲(4)


  老鼠屍體的鼓脹蔓延到人的身上,脖子、腋下、鼠蹊突起硬硬的腫核,病人四肢向外攤著,體溫上升到華氏一百零二度,沉重的呼吸時而間斷,人們可聽到尚未死絕的老鼠垂死前的呻吟聲。女王城變成疫區,對抗鼠疫的藥在那個年代還沒有發明。

  十幾年前,殖民政府考慮到香港華人有人滿之患,限制每層樓的居住人數,如果超額,即被處罰。官員經常夜間出查,使人躲之不及。瘟疫發生後,華人重施故技,窩藏患者躲過檢查,走避親戚家,天明再回去。如此一來,擴大傳染,死者日多,家屬害怕了,趁夜黑天晚,把死屍抬出門外丟棄,潔淨局工人每天清晨抬走死屍,送到瑪麗醫院,以供醫學院的學生解剖之用。

  不得不佩服第十屆港督威廉·德輔的先見之明,為防止華人業主勢力擴大,港督頒佈《歐人住宅區保護法例》,以「保護歐洲人避免受傷,怕與中國人混雜」為理由,殖民政府法律明文規定,不准華人在半山區、太平山山頂建屋居住。

  把華人隔離在山腳下,猶不放心,總督特別設立了潔淨局,規模之大僅次於防止暴亂,反對殖民主子的警察局。負責環境衛生的潔淨局,任務之一,便是到華人蟻居的地區,強令大清掃──「洗太平地」,令居民抬出睡床板席、木制傢俱,泡浸消毒水中以除臭蟲,藏汙納垢的街市、廚房、溝渠亦定時清洗。

  鼠疫一發生,潔淨局的總辦狄金遜先生,授權華人通譯屆亞炳領導清潔工人,加倍消毒水,沖洗疫區,整條荷裡活道冒著白泡,氣味幾日不散,最近狄金遜先生案頭的文件工作似乎特別忙碌,他不再像往日洗太平地時,把戴著白手套的手交叉、握在背後,大搖大擺逐戶檢查,下令不合格的住戶重洗。

  在瘟疫期間,狄金遜山頂加利道下午茶仍照例舉行。他立在大理石柱的門廊,迎接從花園走道前來的客人。若非大門口停的那頂轎子,幾個園丁遮陽的客家草帽,在亞熱帶的花叢樹中時隱時現,點綴東方情調,客人們繞過羅馬式的噴泉,跨入擁擠的維多利亞時期的客廳,坐在桃花心木綠絲絨的椅墊,會以為身置倫敦,有著回家的感覺。

  這種感覺對狄金遜先生的下屬,亞當·史密斯尤為強烈,他是個綠眼珠、長雀斑、鼻頭俏皮翹起,臉色蒼白的青年,年初才抵女王城。

  狄金遜夫人穿著棕色絲質長裙,肩膀和胸前堆擁蓬鬆的花邊,掩飾她下面一把瘦骨。一年一度維多利亞女王生日慶祝宴會,是煩悶的殖民生涯的大事,她和員警署總辦的夫人爭搶坐在海軍上將旁邊的主位。據目擊者形容:大熱的天,兩位依照倫敦氣候長裙禮服打扮的仕女,戴白長手套的手肘,刺蝟一樣向外伸張,簡直忘了身分。

  今天下午,狄金遜夫人燙成小鬈的亞麻色頭髮下,那張長長的馬臉拉得更長,家中走失了一頭她心愛的暹羅貓,她剛在樓上起居室嚴厲訓斥了總管家。現在坐在客廳光可鑒人的銀盤茶具前,腰板挺直,昂起下巴,右手握住銀茶壺的手把,上身微微向前傾,親自為客人倒茶。

  輪到亞當·史密斯。

  「先倒茶,抑或先擱奶?親愛的亞當。」

  狄金遜夫人側過臉,吹氣如蘭。儘管這青年從未缺席她家的下午茶。

  「請您先倒茶,非常謝謝您,親愛的狄金遜太太。」

  年輕人禮貌地欠了欠身,積極參與這儀式,以之治療他未見減輕的鄉愁。

  狄金遜夫人滿意的點點頭:

  「很好,親愛的亞當。」

  狄金遜夫人遭人取笑的兩隻胳臂緊緊貼住腋下,她用拇指和食指捏起細瓷茶杯的把手,優雅地啜了一口茶,小指頭微微翹起,談起倫敦的音樂喜劇團秋天將來大會堂演出。

  「去年回倫敦,貝絲和我曾去欣賞過──」

  狄金遜先生顴骨紅潤,蓄了腮須,硬領子擠出來的方型下巴,剛毅果斷,是近年來最受歡迎的丈夫典型。

  這天下午,最後一個辭別主人的亞當·史密斯步下臺階,走過黃昏的花園,一團黑黑的生物,搖搖擺擺穿過梔子花叢,鑽入小徑邊的轎子。事後回想起來,那是一隻帶著病菌的老鼠,牠步履蹣跚,脆弱的吱叫聲,融入暮色深重的空氣裡。

  第二天早上,穿制服的傭人捧著銀茶壺,立在碗櫥、餐桌擦拭雪亮的餐廳,等候不到狄金遜先生像平時一樣,吹口哨下樓吃早餐。夫人拉開臥室絲絨的窗簾,發現她丈夫衣衫不整,四肢向外攤開,跌坐在窗前梳妝椅上,臉色漲紅,呼吸沉重。

  「一道牆──應該用牆隔開,該死!」

  狄金遜先生昏迷之前喃喃著。

  潔淨局幫辦的職務落到亞當·史密斯身上。驚恐萬狀的總督抖著手傳達一道新的命令──疫區所有感染的病人必須隔離,釘封病疫的樓宇,強迫搬出。

  亞當·史密斯頭戴鋼盔,身穿塗油的外套保護,由華人通譯陪同,率領一隊清潔工人,扛木板、抓鐵錘,穿過因儲藏冰塊而得名的雪廠街,向疫區走來。

  爬上斜坡,荷裡活道就在前面,女王城開埠所鋪的第一條街道,平時喧鬧擁擠,此時在日午猛烈的陽光下,靜得像死人,人力車、轎子隨便棄置,江湖郎中那面「華佗再世百病祛除」的招牌,斜掛牆角,神醫不知去向,瘟疫開始傳染時,神醫從石板街搬上來,穿著白褂,趿著拖鞋,坐在荷裡活道街口,懸壺濟世,把提神醒腦、驅風救急一類的藥油,吹噓為祖傳家制鼠疫剋星,那一陣從早到晚,攤子擠滿了人。

  亞當·史密斯立在荒涼的街口,有著被世界遺棄的感覺。他沒有像一起長大的少年一樣,留在家鄉,繼承小溪旁祖傳的磨坊。夏日午後,偕同鄰家一起長大的安妮,到湖中划船,輕哼小曲,共度光陰。那天他偶然在閣樓雜誌堆中的發現,改變了以後的一生,亞當走上閣樓,發黃的日記本裡,記著他叔父生前走過的路。在布萊敦飄雪的初冬,亞當·史密斯行囊裝著英國殖民地海外服務部的聘書,輪船緩緩駛入鯉魚門狹長的水道口,那是個陽光燦爛的十一月午後,維多利亞海港在他廿二歲的眼睛裡,活像個熱鬧的海上舞臺。

  曾經使他像迎接生命一樣的陽光,此刻針刺一樣的垂直淋瀉下來,穿過他的頭盔,汗水沾濕了他近乎白色的睫毛,令他視線模糊。他的生命在受威脅,他還沒來得及適應這窮山惡水的孤島,也失望被分派的不是輔政署的行政部門。在這陽光灼人的日午,他的上司昏迷倒在醫院裡,鼠蹊如拳頭大小的硬塊,醫生正用手中尖銳的刀十字交叉割開,噴出濃血。他讓史密斯獨手對抗力大無邊的瘟神,很快他將步上他上司的後塵,而叔父漫遊神秘東方日記中的奇遇,他一樣也沒碰上,卻已經站在生命結束的邊緣,只要他再跨出一步,瘟疫之神將點燃他,令他胸脹發熱,出現黑斑,脈搏跳動微弱,他能夠丟下這一群腦袋拖了一條長辮,模樣可笑的華人下屬,轉身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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