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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放的天梯(4)


  那個實習醫師的狂想之二

  ——潘地霖的獨白

  第一日

  下過了黎明時分的那場晨雨,一反深山晚秋所習見的陰濕,天空現出一片透亮。一切似乎在看不見的太陽的光彩裡融化了。這等暴睛的天氣,陽光使依了山的群峰浸漬於反常的亮麗之中,景致是罕有的美,卻美得不很真實。

  我——潘地霖,裹了一片光華的氛圍,開始了漆橋的第一日。

  能夠這樣地握住濡濕油漆的刷子,對住橋底大筆大畫的,任由我使勁揮刷,真是感到痛快淋漓。

  一個漆橋工人如我,就憑一雙手,一把刷子,僅需要幾天工夫,就能把暗無顏色的一座橋裝扮起來,讓它以另種嶄新的丰姿出現,這可真奇妙著呢!

  吊橋像昨天一樣——或許一直即是如此——它帶著異樣的安靜,恬然跨躺於兩個山窪之間。剛剛我緣著鐵索與壁攀爬上來時,甚至也沒有驚動它一點點。這種異樣安靜的姿態,仿佛具有某種意義似的,致使我沾著桔紅色的漆刷它的身體時,也禁不住想從它尋出一絲道理出來。

  然而我是那麼不善於思索。耗了幾近半個早晨,我一無所獲。風從山谷鼓卷然後竄上,迎面狠撲向我,我整個人因之不得不隨風勢而往後仰。每當這時,眯眼看去,吊橋在我後傾的角度中,蹬上橋板,一階階可通往天堂。變成一座倒放的天梯。

  或許是酒醉產生的幻象吧。吊橋怎能成為天梯?哦,我確實喝多了酒。

  早晨臨上來漆橋之前,跛腳漆匠看我對吊橋出神望了好久,他遞給我酒壺。

  「唉,喝點酒定定心吧,太高了,老兄。」依然是懶懶地,漫不經心地。

  我接過酒壺吸幹了最後一滴酒,隨手將空了的酒壺往下一拋,它滾落懸崖,碰響崖壁的回音縷縷不絕。

  像是永遠觸不了底呵!我想起我的一個夢:夢見無邊的闐暗中,自己墜下閉幽的深谷,無止境地一直往下墜……下墜…

  我全身一凜。分辨不出是發酒寒,抑或是恐懼。

  「罷了,潘地霖,別上去漆橋了,看你兩腿直打抖呢!」

  工頭呂昌也說:「流浪漢,我放過你,只要你承認你膽小。」

  我不大肯定地搖頭,撇下他們,向吊橋的方向奔去。酒徐徐使了力,微醺令我的足步顛蕩如獸……

  直到用皮帶系著鐵鉤,把自己懸掛於深淵之上,薄醉的醺然還使我類似騰空的感覺。

  可是,我愈來愈熱愛起我的漆橋工作了。桔紅色的漆流緣著我手裡握的刷子,一寸寸飛快淹沒著橋板,猶如日之光輪緩緩輾過一般。一陣虛榮的快感漲滿了我的胸口。

  「給你三天時間。」工頭呂昌昨晚說。

  「不,我需要七天。」

  「只能給你三天。我們越過吊橋,到那邊等你。」

  從日出以來,一股奇異的活力在我的血液裡奔突不已。只要這股亢奮的熱情支撐我,讓我持續不輟地工作下去,三天的期限想必是太夠了。

  日之波流搖晃著,發出如音樂流瀉的輕響,色彩繽紛的山谷鍍上白光,造成了穀裡陣陣美麗的騷動。太陽,它有腳呵!這一瞬間,偷偷駐足於我正油漆著的這截橋板,一眨眼工夫,便又跳躍著,跨上前面一截去了,不知不覺中,這道迤邐的白光竟在蠱惑著我向前。我把工作的速度加到最快,去追逐橋板上的日影,我狂妄到想和太陽賽跑……

  孩提時候,盲瞎的老祖母,睜大兩個窟窿樣的眼洞,總愛反復她惟一記得的故事:

  「……誇父族的人住在北方的大荒中,他們每個人耳朵上掛兩條黃蛇,手裡也握兩條黃蛇……有一天,一個誇父族的族人,突然做了一件傻氣得很的事,你想得到嗎?他居然要去追趕太陽,和太陽賽跑……結果,在大大的原野上,他提起長長的腿,風一樣快地急馳,向西邊太陽追去……」

  第二日

  整整等了一個上午,我等待日出。

  這樣陰悒的天氣,時間靜止,周圍是一片空虛的緘默。山谷充塞著不安,深淵底下——大地的盡處——除了灰濛濛的樹葉叢,再也區分不出別的顏色了。岩石滿含著霧氣,因乏腫了起來。沉重的低氣壓,濃郁的草腥味壓迫著我,我胸中濡濕著脹疼。

  陰霾要到什麼時候,停止了它的膨脹,才使陽光得以突破穿出?

  我等待日出。沒有陽光,吊橋的橋板無日影,我失去了工作的情緒。

  昨天,我真是奇跡的創造者。二分之一的吊橋被我染成桔紅色。清晨從睡夢中醒轉,天還濛濛亮,走出帳篷,看見迷失於朝霧裡的吊橋,有一半隱約泛出桔紅色的光。我好想找人大聲說話。

  「不需要三天,看吧,今天我就把它完工了。」熱切地凝視著我的雙手,「就用這個——這兩隻手。」

  那時刻,我感到誇耀的迫切需要。可是夥伴們全走光了。

  「我們過橋,到那邊等你。」呂昌亮出三個指頭,在我的鼻前晃了晃,「只有三天,記住!」

  不要三天,這期限太長了。我扯開喉嚨高聲喊。四周靜得像死,陰翳在山谷裡醞釀不息。我向空氣發話,這畢竟是可笑的。

  如是呵呵笑著,爬上崖壁,一路笑啊笑著來到吊橋中央。想到昨天日午時分,呂昌帶領夥伴們,一邊過橋另一邊草率地漆著橋面,那時橋上步履雜遝,震得四處轟響,好不熱鬧,而現在,僅剩我一個人,懸在視線寬廣的,不著邊際的吊橋中央。這偌大的空間給我陡然空曠的感覺,卻使我笑得怪寂寞的。

  天空一片鉛灰色,蕈狀雲壓住山頂,風不帶勁地吹拂。我的第二日的漆橋工作為守候陽光出現而進展得十分緩慢。我已為守候的終結必然落空而不耐起來了。

  有風、有雲,蒼鷹沉穩地自穀底騰起,它俯臨山窪,盤旋了幾圈,便冷漠而又尊嚴地飛走了。

  緊接著我看見一隻黃色的漂鳥,幾乎要被風吹倒似的,像一片沉重的羽毛,跌落吊橋的方向,在交錯的鐵索之間陀螺一般飛轉,做著突破重圍的努力。

  一如漂鳥受困圃,我發現現在的處境更是不堪。一仰臉,無數黑色繃緊的鐵索包圍我,像陡然撒開的一幅蜘蛛網,自四面八方團團將我罩住,而我置身吊橋的中央,人整個懸空,前、後、上、下全然一無憑靠的擺蕩不定。

  我渴望逃離,自牢牢盤纏我的蜘蛛迷陣中掙脫出去。山谷開始傳來不安的低語,細小的蟲類喧嘩著,一陣風來顫動著吊橋鐵索,像一根根有生命的觸鬚,猛向內一縮卷,然後緩緩向我盤繞過來,伸出千百隻爪掌,欲攫獲我,以至吞食我…

  我燥渴得厲害,汗水濡濕了我的頭髮,膩濕的感覺格外令我的腦子昏暈。團轉折騰於千重束縛,無奈地置身如許錯綜繁複的鐵索圖陣,我懷疑自己僅是一小點,且頃刻之間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讓我下去吧!我要踩到地面上,我要放棄漆橋的工作。

  「呵呵!潘地霖,早知道你會下來的。」

  呂昌將站在谿岸等我,像一隻黑色的大鳥。

  倏然間,猛抬起被陰天所麻痹了的手臂,我對著吊橋不顧一切的揮刷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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