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擺蕩的人(7)


  「你看你害怕得發抖,」醫生帶著職業性的關心,「是夢魘一類的東西嗎?」他試探地問。

  R的神情在一瞬間開朗起來,旋即又黯淡了下去:「嗯,可以說是像小時候的一次惡夢。」

  醫生一下子欣悅地坐直,他摘下眼鏡:「好極了,我們終於找到了。」極為亢奮的高音:「小時候的惡夢,你夢見——」

  「夢見我來到一個又高又冷的地方,腳底下很滑,四周一個人也沒有……黑幽幽的一片,還刮著大風……」

  取下眼鏡之後的醫生,看起來像一隻某個種類的鳥。

  「這個夢是不是反復出現?一次又一次?」他問R。

  「幾乎有一年的時間,我做著相同的夢。」R憂悒地說。

  「同樣夢見獨自一個人,在一塊又冷又高的地方,四周很暗,又刮著風……」醫生飛快地記錄著,「還有呢?」

  一我害怕極了,我想回家……可是,我找不到路……很暗很暗……你知道的……」

  「好,你迷路了,說下去。」

  「找不到回家的路,心裡很慌……忽然,黑黑的天邊角落出現了一顆星……」

  「……一顆星?」

  「嗯,一顆小小的星,我又驚又喜,急忙向星星的方向跑去……我想星星可以帶我回家……」

  「星星可以帶你回家?為什麼有這樣的想法?」醫生近乎惡戲地微笑著。

  R嫌惡地望了醫生一眼,那神情仿佛在說:你懂得什麼?

  抗戰發生那年,R才三歲,對家鄉還沒來得及去認識,就舉家遷到重慶附近的一個山村避難。夏天的晚上,R的祖母常常牽著他的手,教他辨認夜空的星座。每次指著天邊最遠、最小的一顆星,他的祖母總是告訴他:喏,那顆星,那顆星能夠帶我們回老家去。

  「可是,我一發現那顆星,剛想向它的方向跑過去,一陣大風吹來,那顆星一忽兒也就不見了。」

  「然後你就醒了?」醫生說。

  「是的,」R說,「剛到美國那年,我記得有很長一段時間,繼續夢著這個夢。那時候,我很不安定。」

  醫生覺得奇怪地問R:「這個夢境的出現是在你住到美國以後?是這樣嗎?」

  「嗯,我說過,那時候我很不安定。」

  醫生皺著眉翻看記錄:「跟你父母移民去美國時,你16歲……」

  「可是,夢裡的我卻還是個小孩子。」

  醫生種然地仰起臉:「夢都是經過化妝然後出現的。」他看起來真像一隻某個種類的鳥。

  「你說你想回家,是想回哪一個家呢?」

  R吃了一驚:「呃,我不知道。」

  「想想看,你知道你住過重慶、臺灣、還有美國……」

  R思索了一會,隨即放棄:「也許是想回我祖母所指的,那顆星可以帶我回去的家吧!」

  「那是你的老家,」醫生提醒他,「你出生的地方。」

  「我只記得重慶。到處是小丘陵,桑樹滿覆著小丘陵,密密的一片,茂盛極了。我最愛把蠶喂得又肥又大,放在手臂、額頭上,讓它慢慢地來回爬,」R重溫蠶爬過皮膚的感覺,「軟軟涼涼,真舒服呵!」

  「第二年桑葚又紅了……」

  醫生不覺看著窗外一簇簇火紅的石榴花。

  「……桑葚紅得開始要往下墜的時候,我們一家人離開了重慶。」

  「這就是你對童年的記憶,是嗎?」醫生說,「童年對於一個人有時候很有影響的。」

  R閉上眼睛:「我常常像這樣——閉上眼睛回憶,除了炮彈的煙火,就是蹲在防空壕裡躲警報,別的全不記得了。抗戰勝利沒多久,又趕著乘船來臺灣。」

  「接著又去美國。」

  「好像每個地方都是暫時的,住一下隨時又要搬走。」

  「所以你缺乏一種安定感。」醫生嚴肅地下了結論。

  R爭辯著說:「到底我還是決定回這兒來……」

  「你想回來寫一個劇本。」醫生代他說下去。

  「哦,對了,我計畫以這兒的風土人情做為題材。我到處去參觀、找人談話……」

  「連帶地,你也想找出使你長住下來的理由。」

  R帶著細膩的警覺低下頭。

  至少他不願像他父親一樣。戰爭使他父親的一生變成只保護一家人。

  「同是客居美國,十幾年來,父親的日子過得比我更安恬,」R把下巴埋著,他說,「像年紀大的人一樣,父親已經活在回憶裡了。母親陪著他偎在火爐旁邊,他們談北京的紫禁城、談當年上海繁華的風光……再不然,父親也可以咬著煙斗,欣賞自己種的花草盆景來消磨時日。」他咧咧嘴自嘲:「我說,他們比我還幸福。」

  已經有了衰老之跡的醫生微倦地說:

  「你還太年輕,你不懂得他們的寂寞。」

  「不,」R微有些激動,他提高聲音說,「父親把他早年學農的知識,運用到寓所前那一小塊小空地,他在那兒培植他喜愛的花草盆景。現在父親的雙手已經摸慣了盆裡細緻的土質了。誰能相信他年青的時候,曾立志去開墾中國的西北呢?!」

  「認真推算起來,」醫生平靜地說,「你回臺灣半年多了,對這兒還適應得來嗎?」

  「我還是很苦惱。」R說,「雖然在美國的時候我更不快樂。」

  他做了一個比喻:「美國給人的感覺,就像你在鬧街上開車,後面永遠有車子要你走快點,你被往前推著,你無從選擇,也來不及思索你要到哪裡去,只知道向前,向前滑行……」

  醫生聽了,呵呵笑著。

  「……車廂裡小小的空間就是你整個的世界,你總是在開車,總是腳不著地……」

  「……腳不著地」

  R苦澀地輕喟著:「因為你不屬於那裡,生不了根的。」

  他在一個晚上之內決定束裝回臺灣。

  那一天,像平常一樣,R回公寓時已是黑昏了。那一天他特別感到累——身心的疲累,R把公事皮包隨手一扔,便歪靠在客廳的沙發上休息。不知不覺間,他睡著了。當R重又睜開眼睛時,整個房間已是漆黑一片,黑暗使他失去辨視距離的感覺,無邊無際的黑成一團,所有的一切似乎都陌生而又遙遠。R突然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他努力去想,腦子卻一片渾沌,怎麼也記不起當時他是在哪兒。於是,他害怕起來,一種說不出來的、令他打顫的大恐懼。

  「就在那個晚上,我決定回臺灣,」R苦笑著,「真想不到,住了好幾年的公寓,竟會使我那麼陌生,好像我是站在一個我從沒去過的地方……」

  「除了缺少安定感,」醫生說,「你還擔心自己失去依靠。據我看來,你早該回來了。」

  R忽然定定地注視醫生。

  「那個晚上的感覺又在昨天復活了。」

  醫生為這句話而驚心,他是一隻受驚的某個種類的鳥。

  「呵,怎麼可能?怎麼……」

  「同樣是在半夜醒來,」R沮喪地說,「又一次,我不知自己身在何處,我趕忙坐起來,摸索著扭開了檯燈……還好有那兩個小布偶。看到了它們,我這才想起我是在這兒——在一棟公寓的四樓。」

  醫生詫異地問R:「兩個小布偶?」

  「哦,那是一個女孩送給我的。」R說,「據她說那兩個東西可以代表她的故鄉。」

  「兩個布偶……代表她的故鄉,」醫生說,「當你不知自己身在何處的時候,這兩個小布偶讓你肯定了你是在這兒。」

  「呵,是的。」R說,「我找她談她的故鄉,那時她剛回去過了新年。」

  現在,醫生是一隻沉思的鳥,他安安靜靜地坐在他的圈椅裡。

  「繼續去找她。」醫生最後說。

  紅木床

  安蘊說:

  「小的時候,聽老祖母講『海龍王招親的故事』她總愛用手指比算說。在水晶宮過一天,就等於我們在陸地上過了10年那麼久,當那個打漁的人救了海龍王的女兒,被邀請去水晶宮住的時候,他還是個年輕人哪。可是,等到他離開了海底,又回到地面來,卻已經變成白頭發的老公公了。

  「在水晶宮過一天,就好比在陸上過了10年。二個年青人才在水晶宮住了三天,當他又露出水面時,已是鬢髮皆白了。現在想著這一個童話,實在鄉愁得很哪。」

  「關於我故鄉的速寫,你記得嗎?」

  「瀕著靜靜的海,幾座瓦窯,大大小小的廟宇,還有一個小小的車站。」

  「對了,小小的火車站。一個很古老的傳說,就是發生在這個小火車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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