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擺蕩的人(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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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茅屋 一排以稻穗編紮起來的垂簾裝飾著「小茅屋」冷飲店的門口。 「『小茅屋』,這小店的名字真美!」R說。 「本來鄉氣十足的茅屋,在這兒看來反而很雅。」 安蘊說著,舉起剛合上的雨傘,輕輕勾起探下屋簷來的一綹牽牛花。 R走上前撥開那排稻穗垂簾:「咳,進去小茅屋坐坐。」於是密密的簾子一下子納入R寬坦的腰身。 「小茅屋」橙汁色的板壁上,細草繩蜿蜒地爬著,圈圍成各式各樣的抽象圖形,粗糙中略帶不齊整的美。 兩人選擇了向日葵圖案的那面牆坐下。日午的「小茅屋」靜悄悄的,顯出了雨天的清寂。屋頂兩邊分披下來的斜度使安蘊想起故鄉小溪的那個涼亭。 R看著屋內的每一件擺設。「我真喜歡這兒,很土,很夠味。」他說著,抬起靠近牆的那只手,將黏貼在壁上那叢向日葵的花心盈盈一握。 「哦,稻草紮的花,」一把幹稻梗被R揉得稀索發響,「嗯,這稻草聞起來有一股很濃的香味!」 鄉土的氣氛一下揚散開來,「小茅屋」的四壁間仿佛鳴唱起田野的風。R伸長頸子吸嗅的姿態使安蘊聯想到田畦中拾穗的長腳鷺鷥。 「故鄉有一條小溪,」她突然說,「夏天的溪水一漲高,橋下的那座涼亭就跟著浮上來。亭子的頂上鋪的是厚厚的香茅草,」她咬著嘴唇回憶,「香茅草聞起來青澀極了,還充滿了陽光的味道。」 R極注意地聽著。 「我記得,」安蘊回憶的調子十分溫柔,「小溪野生的蓮花謝了,留下一個個小小的蓮蓬,那幾根淡黃的花須,顏色就像是你手裡握的幹稻草。」 音樂開始綿綿地蕩漾起來,它撫及「小茅屋」的每個角落。 「噢,你在逼我自由聯想。」換了一個坐姿,安蘊警覺地瞥了四處一眼,笑著說。 「你是說?」 「不懂我的意思?」安蘊更佻巧地笑了起來,「這個地方使我聯想到我的故鄉。而你安排在這兒和我談話,就像一個懂催眠術的醫生,先使我陷入一種類似的情境,不知不覺間,這個情境開始觸動我去回憶。」 R趨前坐著:「你擔心什麼呢?」他雙手交叉放在桌上,凝視著安蘊又問道:「你擔心些什麼呢?我找你,為的是想瞭解你的故鄉——或者說是想瞭解一個臺灣的鄉下——我告訴過你,我回台來寫一個劇本,以這裡的風土人情為題材的劇本。」 「那麼,你以為你能從我這兒得到什麼呢?」 「你的故鄉。」R說,「告訴我你的故鄉。特別是你剛回去過了新年。」 安蘊猶豫了一下,然後微笑起來。 「那是臺灣的西部,靠著海的一個小鎮。」她說。 R呢喃著:「臺灣的西部,靠著海的一個小鎮。」 「大劇作家,我建議你這樣記下來。」安蘊微偏著頭,她的微笑加深,「你可以記著:瀕著靜靜的海,幾座瓦窯,大大小小的許多廟宇,還有一個小小的車站。」 「這就是你的故鄉?」 「嗯!我故鄉的速寫。」 R變得沉思起來。眼前的這個女孩,她的眼睛似乎能反映出她所生息的那塊土地。剛剛安蘊帶他抄近路來「小茅屋」。他們經過了南門市場。當她看見R小心翼翼地走在市場濕濘濘的碎石地面時,安蘊曾指著R臂彎搭的那件米黃色風衣,取笑著說: 「你是從黃金元國來的觀光客。」輕盈地越過一灘髒水,她回身又說:「故鄉一帶的小市場比這兒更濕、更髒。」 那時候,她也是像現在這種神情,R可以感覺到她身上某種說不出來的愛情。故鄉顯然和這女孩契遇著了。 你就是你的故鄉。R困擾地想。 安蘊掏出兩個畫臉的、極為粗陋的小布偶:「你看,我為你捎來了故鄉的玩意兒。」說著,她用食指撐起小布偶,一手一個,移到R的前面晃啊晃。 這兩個怪趣的小布偶逗樂了R,他帶有細緻紋路的嘴唇意外地紅潤了起來。 「讓我來教你玩,」安蘊脫下她手中的小布偶,興沖沖地把它們套到R的指頭上:「這兩個布偶可以演一齣戲哩!」她幫R先撐上那個滿臉畫著龍鱗的青面光頭布偶:「喏它叫鬼谷子,據我弟弟說,它和這邊這個黃天霸結下深仇大恨。」安蘊指指R托在左手的布偶,它是一個持刀的赤面俠客。 於是挪開了空玻璃杯的桌幾變成打鬥的地盤,R操縱兩個布偶,只是手勢很不熟練。 「過新年那幾天,我家鄉的孩子玩這個玩瘋了,」安蘊定睛注視布偶飛翻的衫影,「他們把這玩意兒叫做布袋戲。」 鐵道旁,那群鄉下野孩子擲泥球笑鬧的景象突然展開,前天黃昏,R從南下的車窗望出去時所看到過的。 「你家鄉的小孩過新年,一定是很開心的。」他說。 安蘊斜依到竹椅的靠背上。「也許是吧!」她說。 今天才不過大年初三,然而這裡惟一可以表徵新年氣象的,就只剩外邊幾株吐蕾的紅山桃探出籬笆,散播了一點都市可憐的喜色而已。 「不過,鄉下的孩子更開心又大了一歲,」安蘊望著桌面說,「他們恨不得快點長大,好能夠出來流浪。」 「然後離家久了,又想回去,」R悻悻然接下,「反正家鄉永遠在著,難怪他們有恃無恐。」 音響驀地轉弱了。為隱藏他的感情,R使勁地舞動掌中赤臉藍臉的小布偶。安蘊給翻來轉去的兩個衫影弄得有些緊張。 隨著小布偶的晃搖,「小茅屋」內的鄉土味更濃郁了。 R沉默了好一會,微喟道:「你把你故鄉的調調全捎來了。」 安蘊向他投過來類似嘲弄的視線。 R抬手晃了晃兩個小布偶:「不是嗎?借著它們,我感覺出那種氣氛——你故鄉特有的。」 像被什麼觸動似的,安蘊突然眨眨眼,向R說:一喂,想知道我故鄉神秘的一面嗎?我這次回去碰到了一件事。」 R注意到自己掌中的小布偶凝重的彩色,以及驅向原始的圖案。 「請你說下去,」他鼓舞著安蘊,「形容一下成人社會的意識,比方說,」R思索著,「比方說,你故鄉中一些奇怪的風俗,某種禁忌,或者關於道德的看法,等等。」 安蘊被R突來的興奮弄得有些退縮,有過她還是往下說: 「黑暗長駐在我的故鄉。大大小小的廟,有那麼多,人們也是那麼迷信。你相信嗎?他們幾乎和陰間可以有往來呢!」 R點點頭,一點也不驚奇。「我相信的。」他說。那必是一個十分陰氣的地方。他同時也相信加利福尼亞州一年四季陽光普照。 「故鄉被貧窮和一連串的海灘所包圍,瀕海住的居民總是覺得有遊魂在海面上飄來飄去。」 相反,加利福尼亞的一切全是在陽光底下,沒有一絲隱藏。這就是世界。R想。 「我鄰居有一個難產死去的婦人,她已經死去好幾年了,生前人家都喚她王蝶,」安蘊憂悒地說,「半個月以前,死去的王蝶向她丈夫托夢。她說她很痛苦,她是被泡在陰間的血池。」 R猝然打斷她:「陰間的血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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