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票房(1)


  一

  一跨出上海聯誼會的電梯,丁葵芳就聽到鑼鼓齊響聲。從九龍她住的荔枝角,又是坐車、又是坐船地趕了來,還是遲到了。尋著鑼鼓聲,她趕忙朝裡走,立即有個白衫黑褲、頭臉收拾乾淨的寧波女侍迎上來,把丁葵芳帶到走廊盡頭的一扇門前,扭開了門讓她進去。

  裡頭是個寬敞的長方型大廳,雖然是上海人聚集的會所,廳內的裝潢還是一本廣東酒樓的俗豔,已經夠低的房頂,滿鋪著宮殿式的拼花圖案,金紅藍綠一片,罩得人透不過氣來,一排五彩繽紛四花的窗簾,緊緊地深垂,擋住窗外初夏的天光,卻有人工燈管,從四處牆角篩下慘白的光,把腳下任人踐踏、倒湯潑水的腥紅地氈,照出點點汙糟,十分難看。

  大廳平常擺四、五桌酒席綽綽有餘。「玉笙票房」的票友們,每個星期三下午,固定到這兒來吊嗓子清唱,聯誼會就把前半邊的桌椅撤下,換上一套仿皮的沙發,好使票友們歇坐舒適,當中隔著一扇金漆人物屏風,裡邊還是留了兩桌酒席,票完戲之後,照規矩開席吃飯,幾個內行師傅習慣地坐在台桌後邊角落圓凳上侍候鑼鼓。拉胡琴的黃師傅,巴眨著一雙半瞎的青光眼,在屏風後頭,咿咿啞啞地拉著。

  丁葵芳進去,一位暗黑西裝的票友,腰彎駝背,臉朝裡,扯著又啞又沙的嗓子,在學麒麟童,把個宋士傑唱得咽啞不能成聲。原以為來遲了,沙發上才只有三幾個人散坐,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喝茶說應酬話兒,一見丁葵芳,無不客客氣氣地招呼著。

  「哎,丁小姐,剛剛講起儂,」「玉笙票房」的管事李經理迎了上來,「上趟儂唱《生死恨》選段唱腔,嗓子寬、有膛音、有韻味,交關好。」

  「人家丁小姐科班出身,畢竟不同,沒話說。」專愛票紅生戲的王大閎翹起了大拇指。

  不久前,此間的票房連袂在紅寶石酒樓擺了五十桌酒,場面盛大地舉行了梅蘭芳逝世廿周年紀念,成套鑼鼓、竹蕭管笛、琴師齊全地票了一個晚上的戲,丁葵芳也被請上去清唱了一段。

  「隨口哼兩句,謝謝諸位捧場,不敢當。」丁葵芳一口京片子,大珠小珠落玉盤,清脆悅耳至極,她窄長臉端正秀氣,臺上扮相十分俊俏,可惜吃虧在一個矮字,所以在大陸京劇團呆了這麼些年,極少有機會挑大樑,直到來了香港,蜀中無大將,這才冒了出來。

  「盧太太她們呢?還沒來?」

  接過李經理為她倒的茶,丁葵芳問他。李經理兩鬢花白,穿了套米色斜條紋西裝,他臉尖、鼻子尖,兩隻大大的招風耳,一口吳儂軟語,對誰都客客氣氣的,看起來就是個總管事的樣兒。

  「伊剛剛打電話來講,先去洗個頭再來,昨日夜裡剛剛到,風塵僕僕的一頭灰。」李經理答道。

  丁葵芳心中狐疑:「哦?盧太太出門兒去了,我怎麼沒聽說?」

  「去了有大半個月囉——」

  「這陣子柳紅勁頭可真大,三天兩頭北上拜師學藝,倒也真難得。」紗廠的趙老闆聲如洪鐘,他是個黑臉膛的大漢,冷氣房裡,額頭上直冒細細的汗珠。趙老闆隨著胡琴打拍子,無名指上的藍寶石戒指,一閃一爍地,耀眼得很。

  「要上臺票戲,沒兩下子,行嗎?」王大閎長眉圓臉,笑嘻嘻的不擺架子,「哪像我,在臺上一味地傻唱、呆做、胡念、亂打。」

  說完自己呵呵大笑。他原是出身北京世家,二十歲就加入了上海的「逸社票房」,年前退休,兩袖清風,閑來愛在此間各票房走動,憑他資格老、懂戲多,這般勢利的上海票友,也不得不對他尊敬有加,封了他一個「戲皇」的稱號,他也受之無愧。

  丁葵芳覺得蹊蹺,九月戲劇節演戲的事還沒談攏,怎麼盧太太就要上臺票戲去了?丁葵芳今天早上還接到陳安妮的電話,說她下班後要去學開車,會來得晚一點,九點鐘之前一定趕到。陳安妮是此間藝術表演機構的節目策劃主任,這趟京戲演出就是屬她直接負責的,今天晚上由她正式出面,約了京戲內行和票友一起開會,商討九月演出的事宜。

  李經理一旁察顏觀色,似乎瞧出丁葵芳的疑慮,不等她開口,牽了牽丁葵芳的衣袖,把她帶到座中唯一的女客面前。

  「喏,同儂介紹介紹,這位是曹夫人,我伲的女梅蘭芳。」

  曹夫人一身珠翠,端凝富泰地坐在那兒,她打皺的臉皮上,胭脂口紅眼蓋膏,塗得紅紅藍藍好不熱鬧。

  丁葵芳不敢怠慢,恭敬地說聲:

  「曹夫人好。」

  老太太矜貴地點了下頭,耳垂吊的三寸翡翠墜子晃呀晃地,她從腳到頭毫無顧忌地打量著丁葵芳,嘴裡一聲不吭。

  丁葵芳被盯得訕訕地,只好掏出手絹拭汗。一直在一旁鑒貌辨色的潘又安,這時靠了過來。

  「師姐,您可來了。喲,瞧您一頭的汗,來,我幫您扇扇。」

  潘又安也是一口京片子,他手上象牙骨的扇子嘩一聲打開,姿式瀟灑優美之極,完全是臺上扇子小生亮相。

  「可熱著哪!」他嘴裡說著,斯斯文文地搖起扇子。丁葵芳打量他,寶藍細條絲襯衫,配上一條雪白的長褲,腳下是雙白皮鞋,纖塵不染,容長的臉上,戴著淡褐色墨鏡,瞧他這一身打扮,看不出才從大陸出來不到一年的土樣。從前在北京,她這位師弟平常愛穿得挺括新鮮,文化革命時,「奇裝異服」也成了鬥他的罪狀之一。

  「潘先生,你手上這把扇子,可真是好東西喲。」王大閎發現了扇面上的字畫。

  「可不是嗎?」潘又安施施然地折起扇子,嘩一聲又打開:「這面是通天教主王瑤卿的玳瑁,反過來,梅蘭芳的菊花,扇子骨還是齊白石刻的。」

  座中票友個個輪流傳觀,無不說好。

  「本來有一大盒好扇子,文革時全給抄了去,也沒發還。」活又安說:「這一把還是最近京劇團來演出,師弟偷偷捎出來送我做紀念的。」

  「來,阿拉覷覷!」曹夫人開口,人卻依然端坐在那兒,潘又安趕忙趨前,把扇子放在她手中,指指點點。

  「潘先生,」老太太舉起扇子,作態地耍了兩下,「上趟張君秋來,我請伊教了我幾出戲。我呀,頂喜歡唱悲劇,下越我要唱一齣《孔雀東南飛》,我唱蘭芝,儂陪我來唱。」

  潘又安望了一眼六十靠邊還這副打扮的老太太,他想到舞臺上的賽西施,嘴裡依然連聲說:「您曹夫人票戲,晚生不陪,這怎麼成?有事兒您儘管吩咐下來,我不敢不遵命。」

  眾人也都湊趣:

  「曹夫人票戲,我們可又有耳福了。」

  「曹夫人的唱腔,得過梅蘭芳親自傳授,這可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呀!」

  丁葵芳冷眼旁觀,這老太太裝模作樣,處處顯出與眾不同,她喝茶的杯子,是自己捎來的景德鎮山水描花細瓷杯,拿在手上一雙練功鞋,皮底皮面頗有講究。潘又安微偏著頭、弓著背陪她說話的那股殷勤勁兒,丁葵芳看了不禁歎了口氣。

  從前在北京戲劇學校這起師兄妹,就屬他最伶俐,同學之間戲臺上的便宜,都給他撿盡了。來了香港這半年,憑他長得俊,生就小生的風流模樣,周旋在這起票戲的上海太太之間,看來比從前更乖覺了,難怪丁葵芳暗地裡同人說,她這師弟眼睛底下有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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