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窯變(5)


  五

  要不是何寒天突然在香港出現,方月早已打算無盡止地享受姚茫的溫存柔情,由他引領著,繼續過下去方月已經逐漸習慣的生活方式。和姚茫以及他的社會在一起,像是全身浸在溫水裡一樣,給方月一種柔軟的鬆弛,她留戀這種舒服感,希望永遠關在姚茫一屋子古董的家,聞著他煙斗散發出的焦香味,廝守一輩子。

  蘇富比拍賣仇炎之藏品的那天下午,方月一早去霸位子,姚茫來遲些,一路和認識的熟人點頭握手,最後被朱琴抓住不放,一定要他坐到旁邊的空位。姚茫朝方月做了個手勢,朱琴狠毒地瞪了她一眼,方月笑在肚子裡,故意大方地點點頭,朱琴把頭一擰,不理她。

  姚茫看中第六十七號一件成化鬥彩的小盤,方月記得盤心中央繪著精緻的波濤卷雲紋,姚茫藏品中有類似的一隻,他希望配成一對。拍賣官一出現,全場幾百人肅然無聲,第一號嘉靖款的青花山水人物把壺,拍賣錘一敲下去,是個令人咋舌的數字,接下來,買家競相減價,看得方月心驚肉跳。姚茫悻悻地嘟囔:

  「簡直是瘋狂,這些人,理性全失了,我的那只小盤早早飛了。」

  果真姚茫不幸言中,六十七號高於市價幾十倍被日本來的大收藏家買去。這次拍賣的焦點,那只成化鬥彩摹鳥高足杯,最後以四百七十萬港幣成交,全場起了一陣騷動,久久不能平息。

  拍賣官適時地在這兒告一段落,把紳士淑女讓到另一個房間去,喝茶嘗點心,二十分鐘之後再繼續。方月乘機到洗手間去,折回大廳時,突然被人從後邊喝住:

  「方月——」

  被嚇了一大跳的方月回過頭去。

  「何寒天,是你——」

  把他燒成灰,方月都還會認出是他。

  「今年怪事特別多,誰想到會在這裡見到你。」

  他猿一樣長長的手臂伸過來,一把摟住方月的肩,不由分說,把她帶到二樓的咖啡座。

  大三那年,方月選了幾堂輕鬆的課應付,她把全副精力放在創作上,每天晚上,坐在房東那張老式的大書桌,一支筆、一盞燈伴著她煮字療饑,寫累了,推門到外邊小巷散步,何寒天在一個沒有月亮的冬夜發現了她。他以後常說那天晚上方月穿著垂地長袍,披著直而長的頭髮,在黑黑的小巷裡徘徊的形象,完全是挪威畫家孟克的畫面:夢魘而鬼氣。

  兩個人戀愛不像戀愛地一起進出,在文化人愛去的「明星」咖啡座,方月注視何寒天以他的小指頭徐徐推出火柴盒的內層,像個童心未泯的小孩。何寒天嘴上沒濾嘴的煙,一根接一根,似乎從未停過。方月在煙霧之中,似懂非懂地聽他的現代藝術觀,一邊在腦子裡經營下一個短篇中的一個象徵。

  有一晚,兩人半夜潛入台大校園,繞著大操場,不知疲倦一圈一圈地走,何寒天對著夜空揮拳,發誓十年內征服世界畫壇,方月則希望以小說揚名。最後實在走不動了,兩個人滾到草地上,何寒天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吻她。

  使方月無法忘懷的,與其說是她的初戀,倒不如說是因為何寒天的不告而別。那天晚上之後,他就從她的生命中消失了,一個不像終結的終結,使方月的心空懸了好久。以後再聽到何寒天的消息,說是真的到紐約打天下,已是好幾年以後的事了。

  這個人現在就坐在面前,法國Gauloise Bleu牌子濾嘴的煙還是一根接著一根,他穿著剪裁粗糙的西裝,方月一眼看出是國外廉價市場的貨色,裡頭格子襯衫,卻系了條大花的尼龍領帶。記憶中,何寒天從不在白天來找她,他戲稱自己是屬於黑夜的族類。現在回想起來,那是個晦澀的現代詩、作態曲解的前衛藝術在臺北的文化圈過度膨脹的年代。

  「後天就到大陸去,早來兩天在這裡換機,順便逛逛這個碼頭。」

  「從紐約來的?」

  「誰說我在紐約?誰要去住那個沒有文化藝術的垃圾堆?方月,」何寒天氣盛地:「你居然不知道我在巴黎?今年二月還在Gallerie du Mode開了個展?你不看臺灣的報紙、雜誌?」

  方月不得不承認:「很少。除非有朋友還記得我,自動寄來他們新出版的書,發表的文章什麼的,我偶而看看。怎麼?臺灣報上常有你的消息?」

  「何止臺灣?連廣東出版的《美術》這期都介紹我。」

  「孤陋寡聞,抱歉。何寒天,果真被你言中,成了名人了。」

  「當然。這趟回來,還是北京邀請的,要我去談明年開展覽的事。」

  「哦?真的?」何寒天終於如願以償,方月的心被刺痛了一下,分辨不出是妒嫉,抑或羡慕,嘴上依然說:「那太好了,老朋友出了頭,該慶賀一番。」

  「喂,你呢?方月,這些年,你做了些什麼?」

  「以你的標準來說,四個字,一事無成。」

  「小說也不寫了吧?」

  方月搖搖頭:「寫那些東西,沒什麼道理。」

  是真的嗎?方月有點疑惑,何寒天的出現把她拉回到了過去。從前的方月曾經為了推敲小說裡的對白,上了床,還把紙筆放在床沿,苦思之餘,一有所得,立即把手伸出蚊帳外,抓起筆飛快記下,生怕把靈感給睡跑了。

  想及當年的緊張兮兮,方月搖頭笑了。這種寫作的狂熱一直延續到她來香港之前,偶而寫出自己認為得意的作品,寫完最後一個字,把筆一丟,捧著原稿,像捧著剛出爐的饅頭,不管夜深,跑到她信任的朋友那兒扣門,強迫人家當場讀完。自己一雙手續在裙子裡,神經質的笑著,迫切地等待朋友的意見。寫作的心路歷程崎嶇而往往令人氣餒,然而,完成一篇作品之後的滿足感,又不是世間任何東西可以取代的。

  「來香港鬼混這幾年,你說你一無所成,我看也差不多。」

  出於自衛的心理,方月趕忙轉移話題,提及自己博物館的工作,有意無意賣弄她這幾年來對中國文物的知識,企圖令對方刮目相看,仿佛唯有這樣做,在多年不見的老朋友面前,才對自己有所交代。

  「……早就跟你說過,何寒天,你們搞藝術的,占盡了便宜,一幅畫,任何人只需拿眼睛看它,立刻有反應,可以直接交通,所以你們這一行,容易得到承認。像我們弄文字的,可就難多了,尤其是經過翻譯,味道盡失,看譯文,好像看別人的文章,不像是自己寫的……」

  何寒天一口口狠狠地吸著煙,他不像在聽,到了一個地步,不耐煩了,猝然打斷方月:

  「怎麼你變了個樣兒?」

  方月挺了挺胸:「人總是要變的。」

  摸摸自己的下巴,何寒天不無遺憾地說:

  「你和以前很不同,方月,你變得很俗氣。」

  多時以來,這是別人所給予她最漂亮的一擊。

  「看你這一身穿戴,又淺薄又做作,要是你走在中環人群當中,我還真認不出來呢!」

  何寒天語氣咄咄逼人:

  「方月,以前的方月到哪兒去了?」

  被他這麼一質問,方月居然心虛得臉紅了起來,她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服飾,一時答不出話來。

  識貨的人一眼就可看出方月今天身上的配件,全是歐洲的名牌,還是最新流行的款式。姚茫「順手」送給她的「小禮物」,方月打開來,往往是一條狄奧的絲巾、古奇的鱷魚皮帶、甚至以鑲工聞名的卡蒂亞真金耳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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