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窯變(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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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會都快近尾聲了,姚茫早應該來了,方月返過身去,在逐漸稀疏的人群中找尋他。姚茫果然從一大群碧眼紅發的洋人當中,朝她舉了舉杯,咧嘴笑笑。「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姚茫顯然來了有好一會兒了,他立在那兒,等著方月回頭去發現他,他知道她遲早會轉過頭來的。四目交接,方月只覺得心魂蕩漾,有如第一次約會一樣。 一陣熟悉的煙草焦香味迎面撲鼻而來,「考你一考!」是方月等了半個晚上的聲音:「別翻目錄,也不准看盤底,」來人把一隻龍泉雙魚小盤放到方月面前,「說一說這只小盤的年代,出自哪個窯?特徵是什麼?」 姚茫就在她身後,站得那麼近,連呼吸都清晰可聞,方月把玩那只龍泉小盤,像平時撫弄姚茫那只肉多、綿綿的男人的手。 「這麼晚……」 「嗯,回了一趟,薄扶林道塞車,路上耽擱了。」 「喲,下了班回去又出來的?難怪……」 「嗯,讓你久等。」 人多的地方,他們多半不太說話,只用眼睛來交談,特別像晚上這種場合,姚茫熟人很多。 「哎,姚生先。」果真有人上前搭訕:「您好,幾時來的?上回您到我小店裡來,不巧出門了,怠慢得很!」 「不礙事,那天湊巧順路,進去轉了一下,你兩個夥計,看來都很能幹。」 「姚先生過獎、過獎……」 這一位一臉和氣的王老闆,據說還讀了兩年上海聖約翰大學,一九四九年為了逃共產黨,孑然一身跑到香港來,初始潦倒了好幾年,後來不知向誰籌了資本,進了古董這一行,現在海運大廈的「三友齊」是他開的,憑他早年的英語底子,賣的是洋裝貨,主要做遊客生意。 姚茫的律師樓和此間同行的外國人很有來往,幾個外國律師太太,打聽出姚茫是個收藏家,光是他的德化窯一項,就曾被一家很夠水準的藝術雜誌專欄報導。洋太太們紛紛請他當顧問,介紹可靠的店家。姚茫隨口提及這家「三友齊」,洋太太們無不趨之若驚,幾年下來,王老闆這家店,在上流社會的交際圈裡,居然還出了名。 王老闆希望姚茫照規矩取傭金,他把這提議說了,姚茫咬著煙斗,皺眉灑然一笑,說聲: 「舉手之勞,王老闆何必斤斤計較。」 把個王老闆感激得涕泣淚零,為了表示知恩相報,手上一拿到真正上品的官窯瓷,王老闆一定驅車過海,親自捧到姚茫摩星嶺道的家,由他第一個過目。 「聽說王老闆到大陸去了,怎麼樣?此行大有斬獲吧?!」 「姚先生,昨天到家得晚,挪不出空上您那兒,我正想找您說呢……」突然壓低了聲音,左顧右盼了一下,和姚茫神秘地低語了起來。方月識趣地讓開了一點,由他說悄悄話去。 流行在古董圈子裡的傳奇,方月時有所聞,大陸這兩年對外開放,常聽此間做古董生意的人津津樂道,如何以二十元人民幣的代價,在北京天壇的文物商店購得一對無款的渣鬥,結果竟然是康熙的粉彩,或者上海友誼商店如何看走眼,真正漢代出土的玉鉤,標的竟是光緒仿製品的價錢。這般人諸如此類,大聲渲染他們的奇遇,眩耀難得的機緣,另外好些不合法的勾當,則被他們狡猾地隱去;例如勾結大陸裡邊識貨的人,施予小惠,派他們到民間鄉下搜集上代遺留的古物,以高於文物商店收購的價錢賺取而來,再買通海關走私到香港來。萬一消息洩露,同行的人由眼紅而中傷,他們索性嚷開來: 「嘿,好東西留在裡頭,還不是被糟踏了?!」「這兩天我還聽說一件事,有個同行出錢給人到鄉下找東西,這回在安徽斂縣的窮村莊,看見一個老太婆坐在門口剪鞋樣,仔細湊前一看,原來剪的是幅宋朝的絹書,後來一查,老太婆的祖先做過翰林,家道沒落了,老太婆大字也不識一個,誰曉得多少國寶真跡被她剪鞋樣剪掉了?」 說話的人說到最後,還挺了挺胸,振振有詞:「我這是替咱中國人搶救文化遺產,你們這些人,少說兩句吧,哼!」 這一來,聽的人面面相覷,無法再置一詞。 姚茫好不容易打發了王老闆。 「看樣子,他此行大有收穫吧?」方月問。 「嗯,說是這趟弄出來一個雪花藍筆洗,底下還有宣德款。杭州附近鄉下找到的,莊稼人拿它來裝穀子喂小雞。」 方月吐吐舌頭:「沒有被打破,實在萬幸!」 姚茫淡淡地:「可不是嗎?」 他低下頭為自己的煙斗點火。方月看不清他的表情。這位明天就過五十歲生日的中年人,有太多的理由使方月對他眷戀不舍。為了今晚的酒會,姚茫特地回去換了一套深色的西裝。平時他總愛穿著瑞士的麻質服飾,顏色淡雅,經常屬於米色、灰藍一類的。看似不著意修飾,其實是用心搭配的服飾,穿在他身上,永遠服貼舒適。姚茫傾側著兩鬢微霜的頭,優雅地咬著煙斗,閑閑地把玩手中那支康熙豇紅豆印泥盒,臉上是一片對生命掙扎過的安適。 比起他來,潘榮生一副撩起袖子,隨時準備戰鬥的樣子,就顯得粗蠢得多了。 和姚茫相識,也快有兩年了吧,方月初到博物館當助理編輯,第一件差事就是協助編「凝趣雅集」的展覽目錄。這個由一小撮真正雅好陶瓷的收藏家所組成的會,應博物館的邀請,會員拿出具有代表性的藏品,聯合做了個「歷代陶瓷展覽」。既然參展者均屬有社會地位的雅士,又事關中國藝術史,他們對目錄的編排極盡慎重與講究之能事。收藏之外還做點研究工作的姚茫被推派為榮譽編輯,幫助博物館澄清一些編務上的疑問。 幾次公事上的接觸,姚茫對中國文物藝術的豐富知識,頗使方月折服,心性高強的她,為了不願顯得太過淺薄無知,開始從左派書局抱回來大量的陶瓷、藝術史一類的書籍,還強迫自己去讀《文物》、《考古》這類冷僻、專門的期刊。有好長一段時間,潘榮生關在小書房挑燈夜戰,研讀他的股市情報;方月則蜷縮在床上,就著燈光,心無旁騖地惡補她的藝術史,兩人居然相安無事地過了半年。 姚茫覺察出方月有心向學,他帶她出入幾位收藏家的家去欣賞博物館級的藝術品,每一個月一次「凝趣雅集」設在福臨門酒樓的魚翅席上,他也偶而請方月列席。每個星期天的早晨,姚茫習慣去逛逛古董店聚集的荷裡活道、摩羅街,方月希望和他一起去。 「不太好吧?星期天應該在家陪陪你先生。」姚茫永遠如此善解人意。 「如果榮生要我陪,那就好了。」方月幽幽地歎了一口氣。記得潘榮生獲知方月得到博物館的差事,他那副如釋重負,很高興以後妻子不會再騷擾他的樣子,使方月恨得癢癢。她愈來愈感到丈夫和她,只不過是同住一間屋子的兩個陌生人。和姚茫頻頻約會見面,除了心靈上寂寞之外,無疑是對丈夫冷落的一種報復。 那個星期天,同遊荷裡活道的收穫,是一個很識做的古董店老闆,為了討好姚茫,慨然拿出一隻清初粉彩喂鳥的小水杯,做為對方月初識的見面禮,方月開心地捧回家去,有好幾天她撫摸著小水杯上精緻的花紋,不忍釋手。 方月在她堆滿文物、瓷器書籍的辦公桌上,覆信給臺北一家要為她的早期短篇小說結集出書的出版社朋友,她如此寫道: …… 大學時代把自己關在租來的小房間,對著稿紙喃喃自語,直至夜深猶不肯甘休的方月,已經是一去不復返了。來了香港這幾年,總算為自己找到另一種生活方式,我現在開始弄瓷器,很時髦、很貴族的玩意兒,不過其中學問多多。這幾個月來,差點把摩羅街的梯階踩平了。也許有一天,真的被我從塵封的古物堆中,摸出一隻正德香爐,則我將持寶衣錦還鄉,與老友把杯共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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