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施叔青 > 愫細怨 | 上頁 下頁
窯變(2)


  開始幾次,方月很為納爾遜家的宴會中那份荒誕神話般的色彩所迷。納爾遜太太是個精力充沛型的女人,隨丈夫的工作調到亞洲來之前,聽說還在休士頓一家律師樓做過事。她現在把過人的精力用來招待她丈夫商場往來的顧客、以及他們私人的朋友。每天在她渣甸山寬敞的花園洋房翻閱日曆,一年四季,納爾遜太太從來不漏過任何一個可資慶祝的中外節日。

  聖誕夜,她特地從附近天主教中學,請來白衣銀冠的唱詩班,群集花園,站在星空下大唱「彌賽亞」。納爾遜太太連中國新年也熱烈慶祝,除夕夜,只見她通身一片紅,拖地紅綢旗袍,髮際之間還插上一朵朵小紅絨花,她把家裡也佈置得像新房一般,古董店買來八仙喜賬高懸門梁,也不知從哪兒弄來鄉下人做被面用的土紅大花布,用在圓桌上當臺布,喜氣洋洋一片。每位客人前面水晶杯下還壓了個紅包,也真難為納爾遜太太這一份心思。

  有一回方月接到一張淺綠色的請帖,慶祝聖派屈克日,請帖上注明女賓得穿綠色服飾,潘榮生來到香港之後,對西方的禮節習俗熟悉到令方月嘆服,他說這天是愛爾蘭人的節日,當晚他戴條綠領帶。

  結果潘榮生突然出差到紐約,臨行囑咐方月一個人赴會,方月果真穿了件蘋果綠的麻質洋裝。當天晚上席設香港會所,那一陣子翻騰是在此間外國人圈子和本港上流社會的一則大新聞,是這棟殖民者所建的百年建築,雖然屢經古跡保存委員會的陳情,終於免不了拆除的命運。納爾遜太太一等客人坐定,舉起高腳水晶酒杯,傷感地表示這是她和好朋友們共聚香港會所的最後一晚。再過半個月,它將在無情的鏟土機摧殘之下,蕩然無存。在座的中、外賓客,無不跟著納爾遜太太唏噓不已。

  方月拿起銀匙喝著特為聖派屈克日調製的綠色的湯,聽她左邊的美國可口可樂駐港經理大談如何將這飲料傾銷亞洲落後國家的故事。右邊的理查·蔡,十足黃皮膚的英國人,以他流利已極的牛津英語,和他鄰坐紅頭髮的洋女人抱怨中國大陸的骯髒與原始。

  「……別的不去說它,理查,你一定住過白雲賓館吧?」紅頭髮的女人音調高而刺耳:「新旅館,不是嗎?可是——喲,理查,房間裡的窗簾,髒到——噢——」她做出無以形容欲嘔的神情。

  方月一旁聽著,一下子覺得寒毛豎立,才四月天,冷氣實在開得太低了。耳邊理查·蔡興奮地附和,方月坐不住了,一個突如其來的觸動,她重重地放下喝湯的銀匙,推開高椅背的餐椅,在所有客人的瞪視下,淬然起身出去。

  抱著突然之間覺得不舒服起來的胃,方月攀扶堅實無比的橡木樓梯扶手一步步走上去,二樓大廳奮然無人,昏黃的老式水晶燈,照出大廳一片黯淡的輝煌。方月在角落一張橙黃色皮椅坐了下來。香港會所的全盛時期,她沒趕上,象徵殖民地的階級、特權的這建築,和臺北來的女小說家毫不相干。納爾遜太太和她的客人們此刻正關在綠絨窗簾重重的藍廳咀嚼最後的榮光,那個世界和方月毫無牽連,她走不進去,也似乎從未會興起走進的念頭。

  方月支著頭,坐在這即將油盡燈枯的大廳,她只覺得前途茫茫。既然被迫到香港來,她總得在這地方找到憑藉活下去。雖說香港和臺灣僅一水之隔,方月卻有著身臨異國的惶然。記得臨離開臺北前的兩個晚上,文化圈相熟的朋友在新店小陶家為她送行,半打陳年紹興喝得大家酒酣耳熱,小陶一時興起,拖大夥兒到碧潭看月亮,躺在潭邊月光下看起來很乾淨的小石子上,他們一口咬定方月此行吉多凶少,新的環境將會擴展她的視界、豐富她的經驗,大夥兒寄望方月到香港之後寫出更成熟的作品的同時,也對於她能夠跳出臺北小小的文化圈,無不承認又是羡慕又是嫉妒。

  可是,當方月從巴丙頓道的家搭乘雙層巴士,沿著拐彎的山路迴旋下去,那種眩暈的快感不再使她覺得新鮮時,又經人介紹找到了一個會說幾句國語的鐘點女工,方月不必再到小市場和小販們比手劃腳,她變得無所事事。曾經計畫以納爾遜太太和她的生活方式為題材,預備寫一個中篇小說,也因提不起勁而擱筆丟在一邊。

  最初幾個月,方月偶而還寫點短文章回臺北,報導香港的文化活動,她拎著答錄機,老遠跑到柴灣木屋,訪問紅極一時,後來染上毒癮潦倒不堪的粵曲紅伶,她也曾到九龍慈雲山政府廉租屋,巴巴地爬上十二層樓梯,為僅有的廣東杖頭木偶的老藝人做特寫。邀稿的編輯從臺北來信,方月的香港民間藝人專稿,登出之後在臺灣起了不少的迴響。遺憾的是,隔著海峽,方月聽不到對岸的掌聲。兩篇訪問稿寫下來,她已是意興闌珊。

  當方月不再每天下午主動跑到天星碼頭買臺灣來的報紙,當臺灣的一切對她都不再重要時,她每天早晨,躺在床上,怔怔地目送丈夫興致勃勃地上班去了。又是一天的開始,方月卻找不到理由起身,她拉起床單,把自己從頭到腳蒙住,挺屍一樣躺著,希望就此不再醒來。

  正當最絕望的時候,意外地從英文報紙的人事版,看到一則廣告,此間博物館的出版部有一個中文助理編輯的空額,條件之一是應徵者需要具有高度駕徹中文的能力,薪水卻給得出奇的低。方月好像在茫茫大海中,突然發現了一株飄浮而來的水草,除了拼盡全力去攫取它,她別無選擇,香港已經使她變得一無所有,一切必須從頭做起。

  她從書架抽出自己出版的兩本短篇小說集,提著花了許多心思預備好的履歷,在應徵途中,從計程車前面的反光鏡,她看到自己的臉——一張自我嘲弄、卻又萬般無奈,比哭還難看的臉。

  經過幾回赴戰場一樣的口試、筆試,憑著她一手可圖可點的好中文,方月還是被錄取了。臺灣來的小有名氣的女作家,好不容易在香港這一異地找到了她所屬的位置,她還總算佔有了一張靠窗的寫字臺,開始了朝九晚五的上班族生涯,兩年的日子也在伏案抄寫之中被打發了。

  三

  方月把手中賞玩了許久的正德款白釉蓮子盅還回去,抬起頭,外邊街道已是暗黑一片,文華酒店對面四十八層高的康樂大廈,圓幢幢的窗只有少數還亮著燈,其中有一個關住她的丈夫。儘管紐約和香港時差十二個小時,丈夫辦公桌上的幾支電話,此起彼落,還是在響。潘榮生敏捷地抓起話筒,向本港大戶報告紐約收市的最後價錢。他的聲音氣足響亮,鬥志昂揚,經過隔洋股票市場一天的搏殺,他的袖肘皺了,額頭上的短髮因汗濕而扭結成一團,然而,這兩年剛崛起的股市奇才湯瑪士·潘仍然不知疲倦為何物。

  數不清有多少回,方月午夜夢回,發現另一半的床還是空著的,丈夫又把自己關在小小的書房,挑燈夜戰,研究他的股市行情,往往非至淩晨,不肯甘休。心情好的時候,方月還有興致向丈夫調侃,說他娶的是工作,她寧願丈夫到外邊結交女朋友,也不願他沒日沒夜地賣命。

  「榮生,就當你出去找別的女人戀愛吧,起碼還有時好時壞的時候,」方月說時似笑非笑,兩道清秀的眉卻蹙得緊緊的,「你總會和人家吵架,總會失戀,那時你也許還會記得我,還會記得有這個家——甚至你另外再去找人,青黃不接時,我多少還可以派上用場,墊墊空檔……」方月終於忍不住,蒙住臉,泣不成聲。

  來香港之後,潘榮生的整個人,無論白天夜晚,完完全全地被他的工作所佔據,方月自知無力摧毀阻擋在他們之間的商人,如果企圖把丈夫從他的工作搶過來,失敗的註定是方月,而且她深知丈夫的性格,他會為此而恨她一輩子。

  潘榮生抱著妻子哭泣的肩,多少有點悔意,他承認冷落了方月,尤其在她最需要他的時候。公司剛站穩腳,還是千頭萬緒,老有做不完的事,他說。他要求方月再忍耐一陣,情況一定好轉。潘榮生最後向方月保證,明天去找納爾遜談判,要他多聘請一個人來分擔工作。

  遺憾的是情況並沒有如潘榮生預言的好轉。方月不得不承認,丈夫的野心、對工作的狂熱,是一種疾病,一種頑冥不靈、無藥可醫的疾病,儘管潘榮生振振有辭地為自己辯護,他以一種就事論事的態度告訴方月,如果想在這凡事以金錢、成功來衡量的香港社會生存,他必須以命相拚,別無他法。

  方月怔怔地望著突然之間變得十分陌生的丈夫。新婚不久,方月坐在床頭,連為丈夫折疊剛洗好的襪子,心裡都會充滿柔情蜜意的那段日子,現在想想,竟如隔世之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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