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愫細怨(6)


  最近愫細有了明顯的改變,這點錢他花得起也樂意花,有能力裝扮自己的情婦,是他這類男人生命當中最驕傲的大事之一,何況這樣一來好像把兩人之間的懸殊做了一種奇妙的平衡。愫細也沒令他失望,今天她這一身穿戴全是他為她置的,愫細花枝招展的模樣使洪俊興笑得合不攏嘴。

  從希爾頓出來,他們過海到諾曼地吃法國菜,愫細微笑地注視洪俊興在和盆中的蝸牛搏鬥,他奮力嵌住其中一隻,費了好大勁才挖出蝸牛的內臟,望著它,遲疑了一下,才送到嘴裡,愫細捏著冷冷的雞心,安心地往椅背靠去。一對打扮得體的外國夫婦推門進來,男的還優雅地為女士拉開椅子,服侍她坐下,隔桌在慶祝生日,侍者推出一隻點蠟燭的蛋糕。香港每個晚上都有節慶的氣氛,到處是歌舞昇平,香港人在不安定之中有著令人詫異的篤定。香港式的享受原來也可以這麼迷人的,以前愫細太虧待自己了,還好她有的是時間,只要她想得到的地方,洪俊興沒有理由不帶她去。她願意把這種生活方式維持下去,在雅致的西餐廳、中環的精品店、和床上之間消磨歲月,愫細認了,還有什麼好計較的?她在想像如果明天穿那條草綠的半褲,配上琵雅卡丹的輕鬆恤衫上班,一定會使男同事大吹口哨,她想著,笑了,笑得一無缺憾。

  然而,這一晚的性並沒能令愫細滿意,經過一再盤問,對方終於不得不承認他在昨天晚上才和妻子好過。愫細怒不可遏,掄起拳頭就打,洪俊興朝床裡邊滾過去,一邊躲一邊叫:

  「喂,求求你,多少你也得講點理,我還不是聽你的話做的,是你說的——」

  這是事實,愫細霸道到不准他和妻子做愛,說他這樣做,會把自己拉到他老婆的層次,降低愫細的身分;如果洪俊興的妻子把心放在孩子上,不理他,愫細看他挺著臉到他床前,她又有話說了,說她只被用來當泄欲的工具,春風一度,就一走了之。洪俊興常打電話來,她說是在騷擾她,不讓她安心工作;不找她,又抱怨占盡了便宜,當然可以把她擱在一旁。

  「愫細,沒見過像你這樣專制的人,這樣任你打、任你罵,把我家的人都糟蹋盡了,我開口說幾句話,你都不許。你到底想怎樣?」

  她到底想怎樣?她不知道,可是她知道這樣下去,她有一天會發瘋。愫細抱著頭,感覺到她的腦子在四分五裂,她害怕了。

  洪俊興突然想到了什麼,跑過去在他脫在椅子上的褲子裡去掏,掏出一個紅絨的小盒子,巴巴地送到懦細面前,看她動也不動,自己把它打開,一副紅寶石的耳環,旁邊鑲了一圈碎鑽,在不亮的房間裡閃著冷冷的光。

  「喏,剛才忘了先給你,你要的耳環,賠你。」

  他們親熱的時候,把她珊瑚耳環弄掉一隻,愫細老要他賠,現在它就在眼前,比先前那對價值高無數倍。

  愫細怔怔望著這對耳環,「剛才忘了先給你,」洪俊興說的,先給了就不會吵了嗎?她就是這種人嗎?她在待價而沽,任由洪俊興用金山銀山把她堆砌起來,條件是她屈就,這和買賣有什麼不同?愫細很困惑,那個不久前和狄克在榆樹下定情,手指套了細樹枝圈起的戒指,就以為擁有了世界的快樂女孩,和她會是同一個人?愫細皺眉尋思,那個從前的她,現在想起來,卻有隔世之遙,是什麼使她改變,變到不認識的地步?

  洪俊興講了些什麼,愫細一句也沒聽進去,她本能地推開伸向她的手,她推開那男人手上捏的絲絨盒子,愫細知道自己必須立刻走出這房間,再待上一秒鐘,她將會完全瘋掉。隨手抓過一件袍子披上,愫細趿上鞋,開門出去,對洪俊興看也沒看一眼,仿佛自始至終,這個人從來沒存在過。

  愫細在大廈後的海邊來回走了一夜,天色微明時,她再也支援不住了,兩腿一軟,跪到沙灘上,接著她開始嘔吐,用盡平生之力大嘔,嘔到幾乎把五臟六腑牽了出來。

  一九八一年六月於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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