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愫細怨(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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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夏天來了,洪俊興脫下灰撲撲的西裝,換上愫細幫他選的義大利麻紗襯衫。懦細又做顧問,要他新配一副細框花邊眼鏡,使他看上去年輕了好幾歲,在顧盼之間,居然也有幾分瀟灑,愫細甚是得意,她把洪俊興從觀塘帶到中環來,他們已經好久不去中國飯館茶樓了——愫細嫌那些地方太吵。現在他們的足跡流連在一家家點著蠟燭,情調很好的西餐廳,由愫細極力推薦,洪俊興嘗了平生第一次的法國蝸牛、澳洲鮮蠔。 剛開始時,洪俊興對中環洋人群集的酒店酒吧不盡習慣,顯得局促不安。去多了,那種格格不入的感覺消失了,他現在能夠手握酒杯,自在地聽著吉他手彈唱美國鄉村音樂,還真的能欣賞其中的某些曲子,他也學著喜歡鋼琴酒吧的情調,幾杯威士卡蘇打下肚之後,這個木訥的老實人變得活潑了,連他在床上的姿勢也花妙多樣起來,愫細揶揄他,說這是他的第二春,臨老最後的激情。 洪俊興聽了,一點也不以為忤,呵呵大笑:「還不是受了你的影響,」他說:「現成放著一個這麼好的導師。」 他提議天氣轉涼的時候,要愫細向公司請假,由她做嚮導,一起到美國玩,狄士耐樂園、賭城拉斯維加斯、紐約格林威治村的嬉皮區,他全要去大飽眼福。 「要開始享受生命了,以前太委屈自己了。」 愫細望著改變了的洪俊興,暗歎人的可塑性果真有那麼大,才幾個月工夫,洪俊興任由她揉、捏,塑造出一個和先前大不相同的人,現在愫細帶著他出人一些她從前和狄克去慣的場合,洪俊興的舉止雖然不似狄克得體,但也差強人意,不致令愫細覺得羞恥臉紅。 然而洪俊興的改變只止於外表的修飾、幾個不會太突兀粗俗的動作,他還是如假包換的洪俊興,橫在兩人之間的懸殊矛盾依然存在,他不能給她完整的愛情,他的妻子、家族是她最大的勁敵,即使這段戀情是愫細所情願的,她也很不甘心。 「人世間,何必太過計較,他有他的限度,你捨不得他的溫柔,留住他好了,留這麼一個人在身邊解悶,不也很好?」 在需要洪俊興的柔情慰藉時,愫細找到了如是的理由。可惜每一次她在情欲之中慢慢蘇醒之後,她為自己可怕的清醒所苦惱,愫細會一下子變得很容易被激怒,洪俊興一句無心的話可以輕易惹惱她,她的高他一等的優越感會在這時誇張地顯現出來,她會不耐煩地打斷在戀愛中而突然話多的洪俊興,譏笑他沒有邏輯觀念、缺乏學院訓練所說的話永遠愚蠢可笑。憑著愫細起伏的情緒,洪俊興可以在一分鐘之內從美妙的情人降至粗蠢的小老闆。 「愫細,你這脾氣真怪,你知道自己像什麼?像一隻寒暑表,」開始幾次,他還很有興致地調侃,「一下子可以從沸點降至冰點,快別孩子氣了。」 愫細不時地向他挑釁,她跟洪俊興永遠吵不起來,他總是忍從的、委曲求全的、一副願意承擔一切後果的姿態,愫細恨他,連吵不起來也是他的錯。也不知哪兒來的力氣,她打他、踢他,用最惡毒不堪的話侮辱他、侮辱他的妻子、他的家族。 「你到底要我怎樣,」他一邊擋住她的拳打腳踢,一邊哀求著:「你說好了,要我怎樣?——」 洪俊興不懂得她,她也不懂得自己,這也是他的錯。每次吵架,明明是她無理取鬧,洪俊興還是打電話來賠不是,要求言歸於好,愫細愈發得寸進尺。 和洪俊興這次不相稱的戀情,使愫細發現她個性中的另一面,以前沒有機會發作,一直潛伏在裡面。愫細再怎樣也想不到自己可以無可理喻到這地步,她居然會對自己有過關係的男人殘忍兇狠到這個地步,她懷疑自己有暴力的傾向,特別最難以理解的是愫細對洪俊興的妻子,一個她從未謀面的無辜的女人有著難以消滅的恨意,她輕賤這女人,覺得她根本不配存活在這世界上。 這兩個月她任這些不可愛的個性極力膨脹,剛開始幾次,愫細著實被自己的行為嚇住了,她愈來愈不喜歡現在的她,反復思索之後,愫細得到了結論,這段戀情一開始就是一個錯誤,根本不該讓它發生,雖然不是她主動去吸引洪俊興,可是令他介入到這麼深她也有責任。最明智的決定是結束這段關係,讓洪俊興走出她的生活。 把這個決心跟他說了,對方只是笑她太孩子氣,電話來得更勤,頻頻約她見面。很簡單,他怕失去她。愫細到此不得不承認對方把自己的吵吵鬧鬧若即若離,當作是戀愛中的情趣。 「你真的和別的女人很不同,」在無可避免地又和他上床時,他撫弄著她,說:「沒有一個男人會對你生厭的,你這個小潑辣貨。」 愫細抗拒不了他肉體的誘惑。感情的事容易辦,兩人分開,一年半載就可以把洪俊興從心中移開去,不過要斷絕這種肉欲的吸引,只怕難極了。無數次她發過誓,不讓他接近,可是往往守到最後一刻,她拚得全身骨頭酸楚透了,然後,洪俊興把手向她伸過來,她的自持一下子崩潰,又情不自禁地向他投懷送抱了。 「何必這樣刻苦自己,愫細,你要我,為什麼不乾脆承認?」 懦細在他懷中仰著臉,心裡明知不可能,可是又不自禁浮上一種極渺茫的希望,她一頓一頓地說: 「也許有一天,我終於屈服了,我們真的可以在一起,也許有一天——」 洪俊興忙著撫愛她,沒聽懂她話裡的涵意,愫細忍不住又說了一次。 「在一起,我們不是在一起嗎?」 「不是這樣,是真的在一起,我意思是——」 然後洪俊興告訴她,這是不可能的,打碎他經營二十多年來,一手建起的家,需要太大的勇氣,他太軟弱,恐怕要讓愫細失望。 這一說,愫細深深地被傷害了,她一把推開他,跳下床,衣服也沒穿,在房間裡疾走,像一頭被困住的獸。 「好,洪俊興,你當我是不花錢的情婦,沒那麼便宜——」 她咬牙切齒,聲音都啞了。這個可惡的男人,他本來不配擁有她,既然給了他,他理應做更大的犧牲,憑什麼他這樣大刺刺地拒絕了她? 憑什麼?他到底憑什麼?愫細的心在緊抽,熱淚像珠子成串滾下,再怎樣她也料不到自己會在這段不相配的戀情中,扮演如此淒慘的角色,她竟失敗得如此徹底。洪俊興如果還有點人心,他可以不必這樣斬釘截鐵一口回絕她,令愫細顏面盡失,她可還得繼續做人、對自己交代呀! 到頭來,還是海倫她們那一群女將聰明,她們早就退出愛情的圈子,不再玩這種傷神的遊戲了。男人是世間上最不牢靠的東西,情愛嘛,激情過後,遲早會過去的,這是女將們在身經百戰之後所得到的結論。 「男人嘛,倒還留有兩個用處,」海倫他們認為,「一個是無聊時拿他來解悶,另一個是吃定他。」 對,吃定他,怎麼愫細從來就沒有想過? 七 現在愫細穿著最近流行下擺很寬的滾邊細花綢旗袍,她的單鳳眼直直插入髮鬢,眼皮塗了時興的膩紅色,她坐在希爾頓的龍船酒吧,她是外國觀光客眼中的中國佳麗。洪俊興一再催促她拿假期一起去旅行,愫細把玩著胸前垂的翡翠雞心——洪俊興送給她的。 「幹麼到處瞎跑,大熱天,累死了,香港不是很好,什麼都有。」 「看你倒很習慣了,才回來不到兩年吧?」口氣多少有點試探地:「尤其是最近,你好像很開心,是嗎?愫細。」 「本來嘛,香港是我的家,回來時間一長,又變回這裡的人了。」然後她興致勃勃地:「昨天下午到置地廣場轉了一圈,又新開了好幾家精品店,說良心話,紐約第五街的名牌全部加起來,也許還比不過這兒的。今年的秋裝,裙子早就縮到膝蓋了,時裝真是千變萬化。」 洪俊興雖然不懂得為什麼大熱天就在談秋裝,嘴裡還是說:「明天中午吃過飯,我陪你去逛逛。」 他很高興懦細總算回心轉意,讓他為她買服飾了。記得剛認識時,愫細才回來不久,帶回來滿腦子男女平等的思想,他也提議送她衣飾,愫細卻回過頭,狠狠瞪了他一眼,說這是什麼時代了,還興這一套落伍的玩意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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