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施叔青 > 寂寞雲園 | 上頁 下頁 |
三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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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僕沒去乘搭日本人為了讓居民迅速離港減少糧食負擔所特意安排的疏散輪船,她們在尖沙嘴乘火車到大埔墟,下車後還得翻山越嶺,走上三天腳程才到得了她的故鄉東莞。黃得雲擠在返鄉的人潮中,一路上沿途堆滿被丟棄的行李物品,溝壑傳來棄嬰孤兒的哭聲,夾雜著行動不便的老人的喘息,間或詛天咒地的哀號。自稱是遊擊隊的散兵余勇、土匪暴徒,持刀搶劫歸鄉人貼身僅有的細軟金飾。黃得雲那一對從不離身的翡翠玉鐲,硬被歹徒從手腕給剝了下來,她卻只是木著臉,毫無所覺。 一路上隊伍裡人群交頭接耳,耳語不斷,愈接近粉嶺邊界關卡,更是起了陣陣不安的騷動。黃得雲由隨身侍女霞女扶著,搖搖晃晃地來到過境的關卡,排隊等待日軍在崗哨截停盤問。疲倦欲死的黃得雲沒有力氣去遙望近在咫尺的故鄉東莞,她精疲力盡地蹲坐地上抱著頭喘氣等著過關。 隊伍裡不斷的耳語,變成興奮的公開議論,一陣強烈的騷動,後面有人壓低聲叫喊: 「消息被證實了!」 然後是被強自抑住的拍手喝采。黃得雲扯下頭巾,聽到人聲漸次沸騰地悶叫: 「北角集中營,有囚犯逃出來了!」 「聽說不止一個,都是英國人,義勇軍營救的——」 肋骨下好像有什麼撥動了一下,黃得雲搖晃地站起身來,為了聽得更真切些,她抓住隊伍中的人間,還是得到相同的答案: 「北角集中營囚犯逃脫了,不止一個英國人——」 黃得雲一瞬之間決定不回她的故鄉了。她轉身朝著來的方向顛著腳步往回走。她要回去雲園重新在那如意紋的窗前倚立,一直到把西恩盼到為止。義勇軍營救的戰俘,其中有一個一定是她的西恩。 以後整整兩年,黃得雲把自己關在雲園樓上,足不曾踩著紅梯下樓一步。在她盼望又盼望的時日裡,香港發電廠因缺乏燃料被迫停電,整個城市陷入黑暗之中。黃得雲幽居樓中,周圍是無邊無際的黑暗。 「太可憐了,關在黑屋子裡。」黃蝶娘心疼地,「不知道她怎樣熬過來的?你能想像嗎?心裡心外一團漆黑,那種煎熬——」 我倒是懂得黃得雲這個時候的心情。 「她與她愛的人兩心相照。」我說,「雖然是無燈、無月也無妨。」 黃蝶娘淚汪汪的瞪住我。 「她是在這個時候才開始真正的愛上西恩·修洛的。有了愛,其他的,都不重要了。」 「好吧!就像你說的,Great Grandma這個時候才開始愛英國人。」黃蝶娘仍然不解,「可是,日日夜夜,黑暗裡的月夜,Great Grandma怎麼打發?」 「記憶,她有太多的記憶。」 「只因為心中有愛?」 嘴角往上挑,是黃蝶娘揶揄的表情,我所熟悉的她又回來了。唉,我不知道如何才能讓她懂得黃得雲在她生命的最後歲月裡,那一種藤死樹死纏到死的淒絕美絕的愛情。一對無法聚首的情人,一個幽居雲園的樓中,每日倚窗而立,翹首盼望;一個病倒在集中營的木板床上,日夜想念他的蝴蝶。兩人隔著山遙遙相望。我仿如目擊了黃得雲的傷心欲絕,紅梯樓上月洞門影影綽綽的紗縵後,梳粧檯旁斜斜擺了一張床,陰幽的光線下,我看不清那張床的樣式,似乎沒有床頂,四根床柱也分辨不出是西式銅床的圓柱,還是紅木透雕罩子床的床圍。我隱約看到床上睡的人背對著我,肩膀微微聳動。黃得雲在為落空的等待而低泣。 英國義勇軍趁日軍疏於防守的空隙,從北角集中營救出幾名英國戰俘逃脫。為防止相同的事故,躺在病床上的西恩·修洛,被日本人列為重要囚犯,立即被移送到海島另一端的赤柱集中營嚴加防守。西恩一眼認出營長就是從前告羅士打大酒店的理髮師,向他刺探金融消息情報的間諜,原本是日本海軍軍官,以剃頭做掩護。躺在擔架上的西恩,摸著滿腮鬍鬚苦笑。 饑餓、營養不良加上缺乏藥物醫治,西恩身知此生再也沒有力氣活著走出集中營了。半夜他從海邊狼狗淒厲的慘叫中醒來,躺在黑暗中回想。禁不住山遙水遠的想念,他還是從倫敦回來了。那一晚,他的蝴蝶在半島酒店設宴為他接風洗塵,久別重逢的喜悅加上慶賀愛人榮升滙豐銀行的總裁,雙重的喜事終於使黃得雲穿上多年來雖經西恩一再懇求,始終不肯上身的旗袍。那天晚上,她穿著一襲秋香色浮暗花,滾著細細孔雀藍邊,一徑拖邐觸抵腳面上的長旗袍,出現紅梯,一手扶著典雅的扶手,款款下樓。西恩動情的伸出雙手擁住他的蝴蝶,炫然欲泣,喃聲他再也不會離開她了。 黃得雲撫著這個小自己好幾歲,卻也已經星星白鬢的男人,心中無限感慨。西恩怎能懂得她的心思,那標誌著她不光彩的過去的旗袍,是她長年來刻意從記憶中剔除忘懷的。當她還是擺花街南唐館豔淫巾釵、珠鏘玉搖的青樓紅妓時,黃得雲旗裝打扮,捏著繡花手絹,高跟旗鞋搖搖擺擺,以滿清公主的扮相吸引恩客。日後這種滿清旗裝經過改造漸漸成為潮流風行的時裝,黃得雲執意不肯上身。她始終穿著衫襖長裙。以後剪短了頭髮,燙成小鬈,則是一件件高領束腰的洋裝。 為了滿足西恩的一再懇求,那個晚上她真的為他穿上這襲秋香色的長旗袍。黃得雲撫著情人的星星白髮,她的不堪的過去在西恩驚喜歎賞的淚光下被洗滌殆盡了,蝴蝶,我的黃翅粉蝶。 三 他是怎樣愛上他的蝴蝶的?集中營的西恩在黑暗中回想。這個與自己沒有絲毫相似之處的女人,她甚至不懂香皂有男女之分。香港制水期間,黃得雲到他下榻的酒店洗澡,就是拿著男用的香皂洗出一身不屬於女人的味道。 從一開始,西恩知道他的女伴永遠不會被殖民地的社交圈所接納。那些穿著高領織錦或閃光緞子曳地禮服的白種仕女,一見到黃得雲,全都停止了笑語寒暄,回過神來,以合乎教養的禮儀向西恩頷首招呼,帶著詫異與不解。她們拿著眼角的餘光傲慢的掃過他身旁的女伴,經西恩介紹之後,個個僵著脖頸正眼不瞧地朝著黃得雲的方向點了點頭,隨即轉過身去。仕女們交頭接耳打聽這個來路不明,從走路的姿勢可看出已經不再年輕的黃皮膚的女人,猜測她的近乎淺褐色的眼珠,究竟是南洋華僑的特徵,或是澳門與葡萄牙人的混血種。 白人宴會中被用來當點綴的高等華人,立法局議員、太平紳士的夫人們也不接納黃得雲。夫人們物以類聚,自成小圈圈相濡以沫,對這位新出現社交場合的同胞,她們過於客氣的微笑,招呼完了,便以字正腔圓的英語繼續她們的談話。她們成為白種仕女的同謀者,連袂一起孤立黃得雲。 被摒擋在外的局外人,必須開疆拓土為自己爭取一片容身之地。只見黃得雲嘴角掛著一絲夷然的微笑,漫不經心的搖著那把扇子骨彩繪紫羅蘭的黑色羽毛扇,泰然自若的在酒會中走動,擺著不受歲月催折的蹁躚姿態,以一個眼風、一個微笑吸引在場男賓的目光。送往迎來周旋賓客之間交際應酬本是她的擅長。從前擺花街南唐館的飲宴,在那奪目燦爛的刺繡織品、金漆屏風、山水古畫裝飾起來的廳堂裡,空氣中浮散著鴉片煙的焦香,門簾外清唱的琵琶女隨著樂師如位如訴的琴弦,唱出一曲曲思君盼郎歸的斷腸哀怨歌調。脂粉豔光的黃得雲,提著繡花手絹,穿梭在猜拳飲酒打麻將鬥四色牌的恩客之間,笑談言歡,說些言不由衷的應酬話,沒有一句來自肺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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