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施叔青 > 寂寞雲園 | 上頁 下頁 |
一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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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好此刻他能夠把穿短皮靴的雙腳放在辦公桌上,打電話給滙豐銀行吩咐營業部經理,將王欽山買辦一向有權支取的戶口存款減到最低,只夠他代付運費、保險金,以及零星收支。上一回海員罷工,但地洋行的買辦捲逃鉅款回潮州鄉下,讓馬臣士先生心生警惕,他在給洋行親信的備忘錄中,有一條: 「盡可能的,不聲不響地減少王欽山買辦對本來行務的控制權。」 這是大班在參加王欽山五十大壽生日宴會後所下的決定。從來這狡猾的老狐狸財不外露,長年來對自己的住處、私人生活一向保持神秘,當馬臣士先生接到他親自遞上的請帖,其訝異可想而知,大班如約前往,一路上猜不透王買辦何以選在這個時機暴露身家?看他有恃無恐的樣子,究竟背後有什麼替他撐腰? 王欽山為大班肯賞臉而作揖哈腰,感激不盡,把他讓進一個檯燈電話、沙發地氈,綠絲絨窗簾還系了金色墜子,完全西式裝潢佈置的家。王欽山自己當導遊,距離大班兩步,在後面亦步亦趨,帶他樓上樓下參觀新近落成,坐落西摩道這棟依山傍海的花園洋房。 主人對他一屋子的擺飾指指點點,一迭聲都是些不值錢的小玩意。謙卑中又掩藏不住得意之色。他向客人坦承對西洋式的鍍金座鐘有著無法自拔的迷戀,客廳的桌幾、櫥櫃擺著大大小小形狀各異,鎏金鑲寶石、銀雕玉砌奇技淫巧的西洋鐘。王欽山特別指著一座透雕八寶雲紋,葫蘆形鎏金時鐘,紅寶石鑲嵌四個中文字: 富貴大吉 「人生在世,所求就是這個。大班,難道您能不同意嗎?」 那天傍晚,大班告別壽星,主人送了出來。按住胸前指頭粗的黃金錶鏈,王欽山回頭望著點上燈火的洋房,臉露心滿意足之色,嘴裡卻向大班嘮叨太古洋行的買辦莫幹生。 「姓莫的也算是我的小同鄉,來香港前,在鄉下赤腳種田,現在住的屋子,有電梯上上下下,風光得很!」 一想到西摩道那金光閃閃的花園洋房,馬臣士先生對王買辦的不信任便加深一層。看他摘下為了時髦昂貴而戴的玳瑁眼鏡,昏暗的眼睛半睜半閉,充滿了貪婪,一心想功高蓋主。 「王買辦現在是站在我們的鞋上!」 大班在備忘錄上寫道。他為王買辦全權代理洋行的一切生意愈來愈感到強烈的不安。從最新接獲得情報得知,王買辦的黃金買賣做得並不順利,隨著國際黃金市場大跌,逼得他把前一陣子賺到的全給吐了回去。萬一金市每況愈下,王買辦不在渣丁洋行的公款上下其手,先行挪用才怪。 馬臣士先生對傳統的買辦制度一直很不以為然,認為是貪得無厭的華人奸商欺騙主人,把洋行大班玩於股掌之上。買辦利用洋人的資金,靠洋人撐腰包庇做貿易,一手把洋貨運進內地港九推銷,另一手收購絲、茶、瓷器等土產外銷到海外;他既是這些貨物的經紀人,又是貨主,替洋行出面的代表,插手貿易場中的一切買賣,賺取豐厚的傭金。 照說出資金的洋行是他的主人,買辦只能算是洋行的雇傭才是,不知上幾代哪一個耳朵軟愚蠢的大班聽信買辦訴苦哭窮,抱怨傭金微薄,無利可圖,才設下先例,准許買辦在外頭經營自己的生意,名正言順地有自己的商號、銷售系統。這規矩一立,等於替買辦製造渾水摸魚的機會,暗中挪用洋行公款去軋頭寸,不付利息,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尤有甚者,拿取公款去補貼自己生意的虧空。 時代在往前推展,洋行經營的業務已然轉型,早已不像開埠初期,以進出口貿易為主,其實已不需要依賴買辦做中間人,讓他一手遮天;更何況國際間幾次禁煙會議開下來,販賣鴉片已成為極不光彩的買賣。香港殖民政府為了徵稅,走國際禁毒條例的漏洞,由專賣商人輸入鴉片,靠走私鴉片起家的洋行漸漸難以插足,黑藥生意慢慢式微了。 現在洋行取而代之的是保險、航運、房地產等新興事業。買辦的功用實際上也就靠他的關係出面代表洋行吸取華商資本,成為華股的領袖和代言人。 長痛不如短痛,馬臣士大班不希望王買辦趁罷工渾水摸魚,重蹈但地洋行被買辦捲逃事件的覆轍,成為殖民地洋商間的醜聞。未經深思熟慮,馬臣士決定不顧洋行與買辦之間因幾代合作累積下來千絲萬縷、盤根錯節的關係,利益分配上的難分難解,果真拿起電話,吩咐滙豐銀行的經理,把王買辦有權支取的戶口存款減到最低,只夠他代付運費、保險金以及零星收支。 馬臣士大班自以為解決心頭大患,放心地離開香港,回蘇格蘭探親。 這一來正中王買辦的下懷。他趁罷工百業蕭條,立刻宣佈「利源押」虧空破產,當初洋行的投資全部泡湯。又鼓動洋行保險公司的華人投資者以香港動亂時局不穩為理由,要求撤資套現回廣州。馬臣士先生越洋聞訊,電話電報交加,請王買辦三思,對他有意完全割斷與洋行的關係期期以為不可。幾次越洋電話談判的結果,王買辦以年事已高,去意已決,最後勉為其難,退居二線充當顧問,這是為日後推薦黃理查取而代之保持實力。 七 黎美秀晚年坐在輪椅上,掰著手指頭,說黃家發跡,從頭到尾都是靠幾次動亂起家。黃蝶娘難得與她祖母看法一致。 「不過,她一定吹是她丈夫黃理查眼光獨到,早看准房地產投資,趁罷工剛結束,房價低,買進大批空屋等等。」黃蝶娘說,「其實呀,家產全靠我Great Grandma掙來的。她才是女強人,把與生俱來的商業頭腦全給發揮出來。是她先看好房地產的,以後祖父黃理查才跟進。」 黃得雲傾出所有,買進第一塊土地,的確是早在辛亥革命後不久。廣九鐵路通車後,她沒有踏上火車回到一別廿載的東莞,反而看好鐵道兩旁的發展,買下油麻地靠海地段的一塊地。 「你算算,那個時候,我祖父黃理查才十幾歲,還在讀皇仁中學。」 王福神秘失蹤後,黃得雲放款收利,錢滾錢愈做愈大。傳說她併吞了王福的錢財,僅以區區小數打發他遠道而來的妻子兒女,自己卻湊了一大筆錢,在上環永樂街的唐樓開了一家地下錢莊。黃理查當上渣丁洋行的買辦後,這家錢莊也掛出土地買辦經紀的招牌,聲明除了借錢給人周轉之外,若有房屋物業按揭,亦在歡迎之列。 這已是三十年代初期。 香港地小人多,土地稀缺,寸土寸金,黃得雲親眼目睹改朝換代後的遺老遺少,挾帶鉅資南下避居。他們在香港開銀號錢莊、投資南北行貿易所賺的利潤,遠遠不及物業買辦或地產漲價所獲取的利益。 黃得雲由此悟出「有土斯有財」的道理。 最為人津津樂道的例子,是前清姓許的官僚,來港後中風癱瘓在床,由五姨太用現金在衛城道買下洋樓數棟分租,每月所收租金,供五姨太添購鑽石珠寶,奢侈揮霍仍綽綽有餘。短短期間,地價一漲再漲,五姨太食髓知味,廣置產業買進賣出,攫獲厚利。據估計,五姨太幾年內炒房地產的利潤所得,比姓許的顯宦做了一輩子的官還要多。 一次大戰後,海外遊資開始湧進香港,澳洲、印尼來港定居的華僑,看中房地產大有可為,經營本行之外,也投資物業,華僑商家投殖民政府所好,申請拆卸舊樓重建新樓的執照輕易可得。政府以此增加稅收,而且改觀市容,令商場活躍,一舉數得。從印尼帶回大量資金的餘仁生,除了開設中藥行之外,又購入同文街、般含道等好幾棟舊式唐樓,改建為四五層高的新樓出租,新租金比未拆建之前多了幾倍。餘仁生又拆除半山區幹德道的舊樓,改建為印尼王宮式富麗堂皇的大廈,作為自住的府第。 美國金山華僑也不甘落後,在雲鹹街、荷裡活道等處大拆舊樓。地產發展商只見有利可圖,不顧民間疾苦,將西營盤俗稱「鹹魚欄」的梅芳街整條拆除,被迫拆遷的鹹魚販叫苦連天,卻又無可奈何。堅尼地城的太白樓遊樂場地被改建為太白台住宅大廈,業主提高租金,賺得缽滿盤滿。幾個炙手可熱的房地產商和經紀,都在石塘嘴附近的金陵酒家、萬國酒家長期包下大廳招待客人,聯絡生意,風光一時。 可惜好景不常。香港爆發大罷工,出資的老闆不看好時局,追還投資不肯通融,地產商一時之間找不到新的銀主拿出款項填補,導致負債累累,最後難逃破產後房屋被拍賣抵押的命運。 罷工後,香港的地價更是一落千丈,油麻地、銅鑼灣等地新建的樓房,因人潮返回廣州而遭空置,殖民政府在新界、紅砌的樓房也十室九空。據不完全的統計,僅西元一九二六年四月空屋達一千二百八十間,還有二千多座的空樓。總計香港的房租、地價分別下跌一半。 然而,這種現象只是暫時的。滙豐銀行的經理西恩·修洛向黃得雲母子透露一則他從政府高官得到的消息,罷工期間,港督史塔士要求英首相出炮艦、飛機封鎖廣州,武力威脅廣州國民政府制止罷工,遭到英相拒絕。 史塔士見出兵無望,便通過《字林西報》轉載倫敦消息宣稱:「英國決將用武力干涉中國,預定十萬大兵,北攻天津,中攻滬漢,南攻廣州。」以進行恫嚇。富家們對這新聞信以為真,爭相避難,又加上北方軍閥混戰,人民遷徙流離,香港又成為逃難者的世外桃源。 黃得雲母子通過西恩·修洛從中安排擔保,大舉向滙豐銀行貸款,抓緊機會以低價購得跑馬地數棟空屋,交屋手續剛辦完不久,香港人口一下子激增,房租飛漲,住屋供不應求,地價狂漲。 黃家的發跡就是這樣開始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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