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施叔青 > 寂寞雲園 | 上頁 下頁
一二


  這些平日養尊處優的洋人,迫不得已,每天起早拄著爬山的拐杖走山徑、踏斜坡改搭山頂纜車下山上班。他們眺望維多利亞海港後起伏的九龍山脈,風景山水依舊。這是一個與去年一樣,眼看就要進入夏天的早晨,揮汗如雨的季節快要開始了,他們在島上度過了無數個類似的五月,憑什麼今年的會不一樣?

  渣丁洋行的大班馬臣士先生慶倖自己是殖民地少數有汽車的階級,開動機器代步,可免受轎工刁難之苦,不必每天起早與那班公務員、銀行洋行職員擠山頂纜車。

  馬臣士先生似乎幸災樂禍得早了一些。罷工像傳染病似的蔓延,十幾個服役於大班府邸的男僕女傭,從照料花園的園丁到廚房的廚師、漿洗打掃的清潔工,竟像事先串通好似的,以回廣東鄉下省親為理由提出辭呈。

  馬臣士大班的夫人在府邸樓下一個偏廳接見華人總管亞興。她僵著細長如鷺鷥的脖子,雙肩傲慢的傾側向一邊,雙手合迭,像是接見臣民的女王。華人總管亞興手握聯名辭呈立在門邊,氣怯的不敢上前。馬臣士夫人見毫無動靜,正預備起身離去。

  「很好,如果沒有事——」

  華人總管亞興被同事從背後推了一下,他趔趄向前,順勢低下頭,雙手抬高遞上辭呈。

  「原諒我,夫人。」

  馬臣士夫人萬分不情願的接過信封,眼角掃到門外分立兩排垂手佇立等待辭職的傭僕。她知道事態嚴重,臉上依然保持鎮定,裝作毫不在意的把辭呈往茶几一放,抬起下巴向空中發話:

  「也許我們等馬臣士先生回來再商量吧!」

  華人總管亞興仍是眉眼低垂,態度一如往日恭謹,他以訓練有素的步伐先退後三步再轉身出門。

  「夫人,不管大班先生怎麼說,」亞興退出門外與十幾個同胞站在一起,他不自覺的挺了挺胸,面向馬臣士夫人,「我們還是要走的。」他的聲音有點顫抖。

  馬臣士先生畢竟沒能留住府邸上下的男僕女傭,一個個全走光了。偌大的花園巨宅只剩下馬臣士夫人的貼身女侍、照料孩子的保姆,以及據說曾經在蘇格蘭貴族之家服務過的總管,全是英國聘請來的。平時這幾個白面孔的高等僕役只知頤指氣使,向華人傭僕發號施令,受盡伺候,這一來,米鹽瑣事也不得不親力而為。

  馬臣士夫人指著胃氣疼復發的肚腹,倚著二樓寬闊的回廊,含淚望著她面目全非的花園。變化最大的是東北角的遊樂園。平時幾個園丁按照孩子的喜好,把樹剪成一隻只長頸鹿、大象、綿羊、花鹿,孩子們分別為它們取了名字。園丁又依著馬臣士夫人的設計,在草坪上辟出一個小小的迷宮,種了一排排的小樹修剪出來的,讓孩子和玩伴們在迷宮內穿梭捉迷藏嬉戲追逐。

  園丁丟下剪刀參加罷工去了,草地花樹在幾場大雨之後,肆意亂長亂竄,只只動物變了形狀。本來修剪齊整的迷宮小徑,現在枝葉橫發,攀來覆去橫擋了迷陣小路。馬臣士夫人從陽臺往下看,花園已然一片荒蕪,迷宮徒剩一窩吐信的綠色的蛇。她設計的彎來拐去找不到出路的迷宮哪裡去了?

  孩子在亂草中追逐兩隻呱呱叫的白鵝。水池的水經久不換,早已成了泥漿水,染髒了白鵝。馬臣士夫人替孩子委屈得淚水汪汪。她還有更不順心的事,她一屋子的銀器經久沒有擦拭打亮,加上天氣潮濕,已漸漸氧化轉成難看的黑色。

  馬臣士夫人的銀器收藏,在殖民地的上層社交圈子裡是備受歎賞羡慕的。大班府邸有一個房間陳列銀盃、銀盾、銀盤,全是大班賽馬,參加木球、網球、高爾夫球各種球賽的獎品,擺滿了幾個櫥櫃,光閃閃的,令人睜不開眼。

  馬臣士夫人待客喝下午茶的銀壺、託盤均出自倫敦著名銀匠的精心巧制。她偏愛精工繁複的圖案,晚宴餐桌上橢圓型的麵包籃子、帶有獸頭的銀水壺、盛湯的大碗蓋子——每一件精雕細琢令客人歎為觀止。而可供二十四位賓客享用的六道菜式的銀刀叉湯匙,更是英皇喬治三世時代的古董,每只餐具都鐫刻大班姓氏的第一個花體字母,加上配成套的點心盤子大大小小一共一百多件。這些精緻的銀器都是馬臣士夫人當年的陪嫁,她曾親自押著盛放銀器的大箱坐著郵船來到香港。

  除了價值不菲,造型精雅,贏得賓客讚賞的另一個重要理由,就是客人前面的每一件銀餐具,哪怕是盛鹽的小湯匙,也沒被忽略,從把手到匙心都被擦拭閃亮得可照人影。客人看著一桌子賞心悅目的陳列,無不讚歎馬臣士夫人持家有道。不久前大班府還傳出一個無傷大雅的笑談:受英皇冊封爵士勳章的香港大紳商何東先生到大班府赴宴,他對一屋子閃閃生輝的銀器贊口不絕,禁不住拿起一隻小湯匙照照自己,聽說還扮了個鬼臉。

  晚餐後,紳士們被讓到吸煙室吸雪茄,吞雲吐霧中交換對倫敦時局的觀察心得,和彼此刺探殖民地的財經秘聞。仕女們則以馬臣士夫人為首,到洗手間去重新撲粉上妝,然後回到起居室喝咖啡。她們姿態優雅地端著瓷器咖啡杯,尾指翹起,不約而同的向馬臣士夫人打聽大班府用的是哪一個牌子的銀器亮光蠟。每在這種時刻,夫人會毫不遲疑地讓隨侍身邊的女侍拿來倫敦新出品的「閃電牌」亮光蠟讓仕女們傳閱。

  「最重要的,女士們,訓練兩個到三個巧手的女傭,不派她們做其他的家事,每天的工作就是坐在廚房擦拭,擦拭——」

  負責銀器部門的幾個女傭回到番禺鄉下,正在幫家裡割稻子。

  馬臣士夫人把眼光從黯淡發黑的銀燭臺移開,她向丈夫提出起程回蘇格蘭的要求。

  「恨不得搭下一班船,立刻帶孩子離開這鬼地方!」

  她捏手絹的手微微顫抖。她有一種深沉的憂慮,連丈夫都難以啟齒的。馬臣士夫人覺得這一次華人罷工不比往常,大有演變成暴亂的可能。她把墨綠綢緞長裙下的膝蓋緊緊並在一起感到危機四伏。萬一辭職的男僕為了報復,夥同街上的暴民持刀拿棍上山來撬開花園的鐵門,沖進來用繩索捆綁她無從防備的丈夫,然後這些像得黃疸病的黃色的男人,睜著蛇一樣邪惡狹長的小眼睛欺近她,剝光她的衣服,把她按到地上,在她丈夫面前污辱她,讓她碰到噁心齷齪的黃皮膚——

  卑賤的暴民會先拿油漆把她的臉也塗成黃色,說是和他們一樣的顏色,然後侮辱她,像那四十八個體質纖弱的英國女人,被印度孟買的暴民綁在烈日當空的樹上,把她們脫得一絲不掛,用黑色的油脂把她們的臉塗成和賤民一樣的膚色,黑色的,然後公然強暴,淩遲至死——

  《倫敦時報》曾經刊登駐印度傳教士的投書,整版篇幅披露這個慘絕人衰的慘事。地球上的英國人,尤其是英國女人,無不對那些化身人形的黑色惡魔深惡痛絕。隨著更多的信件、傳聞以及目擊者的報導口述陸續從印度傳回來,馬臣士夫人仿如和那四十八個可憐的女同胞經歷那恐怖淒厲至極的噩夢。

  雖然後來孟買當地的英國駐軍負責人曾經出面,澄清這些強暴的醜聞完全沒有事實根據,它只是殖民者恐懼遭到土著報復所虛構的故事。然而,馬臣士夫人寧願相信確有其事。

  「求求您,快帶我離開吧!」

  雙手保護著她的肚腹一帶,馬臣士夫人呻吟著。

  「裝模作樣,英國女人是全世界最虛偽的,說什麼一看到有色人種——當然是男人——向她們走近,就渾身嚇得亂顫。」黃蝶娘一臉不屑地大發議論,「依我看,她們才口是心非,一天到晚渴望男人強暴,想瘋了才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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