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施叔青 > 寂寞雲園 | 上頁 下頁
一一


  霞女扶起女主人,雙手捧上一套華麗無比的黑褂紅裙,這是善於針鑿的霞女懷著繡嫁衣的心情,坐在燈火下,一針一線精心縫繡出來的。黑緞的襖,衫身收短,袖子窄窄的,低低的領口扣上金絲打的蝴蝶紐結,身上彩繡輝煌。一對開屏的孔雀,一左一右款款對視。長長的紅裙,繽紛的牡丹花叢下,綴以吉祥瑰麗的紋飾。伺候黃得雲穿上襖裙,立在穿衣鏡前,霞女又拿來一方銀紅撮穗綴繡花中,搭在她手上。

  「瞧瞧,」梳頭婆指著穿衣鏡,「黃太穿上這套襖裙,我說,靚得像新娘喔!」

  黃得雲望著鏡子,有點心神恍惚。用不著猜,她也知道此刻西恩·修洛一定捧著奇異的黑匣子,說是可攝人影的照相機,在樓下癡癡地等著她,等著為盛裝的黃得雲拍照片。他充當今天婚禮的攝影師。這個小了她好幾歲的英國人經常以無比的耐心,枯坐客廳靜待黃得雲裝扮妥當姍姍下樓出現在他面前,然後西恩像個有教養的紳士,溫文有禮地伸出臂時,挽著黃得雲去出席一個個宴會。

  黃得雲在帳子裡翻了個身,繼續想她的心事。她怎能忘記那次淺水灣酒店的開幕酒會,她以一襲幽靜的黑絲絨繡小銀花襖裙出奇制勝,在仕女們爭奇鬥豔繁複繽紛的禮服叢中脫穎而出,驚動了全場的中外賓客。她的出現,使宴會中的太太們或用手中的象牙扇,或捏著手絹遮住嘴,先是對她品頭論足,接下來交頭接耳地相互打聽這張社交場合中從未出現過的新面孔,議論紛紛。

  而初次登場的黃得雲也不無好奇地打量這充滿殖民地色彩的宴會。她看到身穿暗色法蘭絨大禮服的紳士們,以合乎教養的禮儀舉止相互寒暄交際,交換的話題不外乎是金融時局,更多的是評論這一季跑馬地的賽馬,以及剛結束的木球錦標賽。樂隊台旁邊的高背椅子,坐了一排年紀較長的尊貴老夫人,穿著銀灰或珍珠色的長袍,蓋住晚裝鞋,僵硬的坐姿使她們看起來像畫像裡的人物,間中有上來向她們鞠躬請安的,老夫人們矜貴地伸出手讓請安的行吻手禮,過程有如儀式。

  黃得雲注意到圍繞在高領織錦或閃光緞子曳地禮服的太太們周圍的,好幾個年輕的女孩,頭上插著鮮花,或是把金色的秀髮梳成一鬈鬈垂下來。她們穿著淺藍、粉紅、鵝黃等紗做的禮服,纖腰系著各種顏色的緞帶。這些矜持端莊的待嫁女,不約而同把視線若有若無地投向她身邊的男伴,西恩·修洛,滙豐銀行的經理,殖民地最有身價的單身漢。

  以後熟了,黃得雲拆穿西恩的心思:

  「我明白了,那晚宴會,你擺不平。那些高官、將軍司令、牧師和他們的夫人都在爭著,希望你邀他們的女兒、表妹、侄女——出席這次宴會,好抓住你,結果你分身乏術,又不願得罪任何一個,最後,拉我去做擋箭牌,對吧?」

  西恩·修洛不置可否。

  「依我看,您對心目中的物件還沒拿穩,不知挑選哪一位小姐,還在觀望——」

  「你想知道那些人瞎說,猜你是哪裡來的?他們最後的結論是:你是印尼華僑,難怪以前沒露過面。你是和我一起——呢,原諒我,蝴蝶,我可不方便說下去。」

  黃得雲聽他欲言又止,臉驀然紅了起來,畢竟沒膽子追問下去。

  蝴蝶,西恩為她取的名字,用來在宴會上介紹,一遍又一遍。每一回挽著他的臂肘,步出曲終人散的宴會,黃得雲總以為這是她的最後一次。她心中等待著這麼一刻:西恩送她回家,與往日無異地繞過車子,體貼地扶她下車,然後在門口,他向她深深鞠躬致謝,感謝黃得雲多時以來充當他的女伴做掩護,使他得以趁對方不備,好整以暇地來觀察,終於物色到一位門第、興趣、品德可以與他匹配的淑女廝守一生,黃得雲可以功成身退了。

  這一刻並沒發生。黃得雲苦悶地翻了個身,這個小自己好幾歲的英國人,在她兒子的婚禮,襟上別了朵大紅花,捧著黑匣子照相機對著她,低頭望入鏡頭,黃得雲知道他在盡情地看著自己。當她以主婚人的身分在喜嶂賀禮金銀生輝的廳堂主持了新人拜堂,親手點燃供桌上的龍鳳蠟燭,新夫婦在吉利話中雙雙入洞房之後,西恩·修洛卻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動手拉過黃得雲,自己和她坐在新郎新娘剛坐過的公婆椅,示意幫他們照相的人按下快門,拍了照。

  「你實在太美,太像新娘了,蝴蝶。」事後,西恩說。

  五

  黎美秀生命中的第二個大日子,她為兒子黃威廉擺彌月酒,偏偏又碰到西元一九二五年香港工人支持上海的「五卅慘案」,宣佈省港大罷工。

  三年前黃家娶媳婦,原本在中環大馬路的「瑞華園」訂了廿桌喜酌,這家以燕窩魚翅席聞名的酒樓仿造廣州南園,亭院遍種花草,環境幽雅,廳房寬敞,紫檀家俬堂皇氣派。黃家獨子結婚,本來預備大事熱鬧一番,沒想到酒樓的廚師、夥計聲援海員也相繼罷工,婚筵被迫取消,黃得雲只好改在家裡宴請。罷工期間,運輸中斷,菜市也呈現半停市狀態,豬牛羊肉、雞鴨的供應困難,蔬菜生果來源稀疏,黃得雲只好從乾貨店搬了些罐頭、火腿臘味、蝦米干貝鹹蛋海味,勉強辦了兩桌酒席。

  黎美秀對婚筵的記憶,就是一個「鹹」字。入門後,她故意吃得很清淡。自己持家後,一再叮嚀廚師少放鹽。後來她廣讀醫書,讀到鹽對人體的害處,她以為這是當黃得雲媳婦唯一的受益之處。

  為了補償婚筵的缺憾,黎美秀透過丈夫,大事張羅兒子黃威廉的彌月酒。在華貴的「天香」酒樓訂了十桌,菜單先擬好了,計有太史五蛇羹、紅燒鮑片、掛爐填鴨、脆皮片雞、清蒸石斑,當然還有酒樓的招牌菜大排翅。

  起初黎美秀以為「五卅慘案」遠在上海,與香港風馬牛不相及,工人聲援上街示威,很快會被平息。她沒想到《中國新聞報》因刊登海員工會罷工聲明,被港英政府認為違反治安條例,出動員警封報拿人,殖民政府的舉動激起公憤,英人商店、洋行的華人雇員採取罷工抵制,其他各行各業的工人亦相繼自動離開職位,也不告訴雇主便回到廣州去。

  工潮發生時,港督史塔士因任期已滿,準備六月下旬離開香港,調任牙買加當總督,因此對香港洶湧的情勢並不太深究。一直到罷工蔓延到英文報的排字工人、全港中英文書院的學生也回應罷課,又接到英國殖民部大臣電報,命他在香港的任期延長一年,史塔士這才驚慌起來,知道事態嚴重,超乎他想像之外。他下令重施西元一九二二年的緊急法令,調派軍艦加強海面巡邏,下令海軍陸戰隊全體登陸,使香港陷入戰爭狀態。

  史塔士又動用員警署的偵探四處搜查肇事的各工會,檢查來往信件,糾集大批流氓打手拘捕工會領袖。他以為讓兵士帶短槍、軍棍在港、九馬路上列隊示威,經過工會前,便舉槍作狀一番,製造恐怖氣氛,如此一來便可壓抑反叛情緒。沒料適得其反,華商一向抱著「大亂居鄉,小亂居城」的心理,個個恐懼英軍屠城,紛紛關門回鄉。皇后大道、德輔道中的商店關閉有十之八九。

  回廣州的香港人加入當地追悼「五卅慘案」以來各地被屠殺的死難同胞,十多萬由學生、農民、士兵所組成的示威隊伍,在經過沙面英租界對岸的沙基時,遭到租界水兵射擊和軍艦炮轟,當場死五十二人,重傷一百七十多人,輕傷無數,造成駭人聽聞的「沙基慘案」。消息傳來,原來還抱著觀望態度的一些工人,如電報局職工、洋人住宅的傭僕、酒樓茶室、理髮廳、清道夫、市場賣鮮魚、蔬菜的小販,如烈火燃燒,相繼罷工。工潮進一步擴大,至此已超過二十五萬人離港回廣州。

  「黃威廉的彌月酒泡湯了!」

  黃蝶娘一臉幸災樂禍,抓住我寫滿罷工資料的記事本。我只有搖頭,仍不肯放棄地強調,西元一九二五年的罷工是香港歷史的分水嶺。她表示興趣缺乏,難以在舞臺上呈現。我絞盡腦汁,幫她想出一計:把焦點轉移到旅居香港的英國殖民者,這般享受慣特權的白人,如何面對這突如其來的工潮,

  「啊,馬臣士大班夫婦,」我們幾乎異口同聲,「他們是最典型的殖民者!」

  山頂、半山區服役洋人的傭僕,最先響應罷工的是抬轎、手拉車的工人。任憑洋雇主答應提高薪資,工人們亦甩甩袖子,辭工不幹。洋人家庭無奈,只好派人去中環找來受雇的街轎。幾天過後,也同樣拒絕載客不願受雇,洋人目送工人抬空轎、空車揚長而去,簡直不相信眼睛所看到的。這一批人,半個月前擁擠在畢打街角爭載乘客,為幾毛錢而相互大打出手,而寧願抬著空轎下山拒絕遞上去的車資的,竟然是同一批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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