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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十七行的算盤(3)


  計畫書提到上環老字型大小的公興押因東主罹病暫停營業,有意頂讓。經王買辦手下初步接觸,查閱當鋪帳冊,評估現庫存未到期之當物,王買辦認為如若接管當鋪後,精簡人工開支,勢必大有可為,何況已得東主同意放棄當物全部欠息,估計資本額只要一半就足以開張,因當物有進有出。

  至於投資股份分配,王買辦建議渣丁洋行占二分之一,一位大班也相熟的許姓茶棧東主和王買辦自己分攤另一半股份。

  「為了彌補在下過去給洋行的虧損,」王買辦言詞懇切地寫道,「請允許我攤四分之一股份,賜給我一個賺錢的機會,但這筆對我來說為數龐大的資金,仍需向馬臣士先生調借,利息可高至百分之十至十二,款項在當鋪生意開展後再分期交納。」

  事實上王買辦所謂許姓東主投資的四分之一資本,正是他利用渣丁洋行錢莊調頭寸省下來的利息錢。他怕洋主子起疑心,假借他人之名。這還不夠,王買辦故意裝窮,向大班借錢,知道以重利誘惑必定中計。這筆利息錢等當鋪開張後,一手遮天混過去。當然還是羊毛出在羊身上。

  王買辦結束道:

  「接辦一年後倘若營業生意清淡,不值得繼續,當鋪立即停止收進當物。一年後不被贖的,可將當物出售結帳。」

  計畫書呈上,馬臣士大班召見王買辦商量細節,提醒他當鋪利潤優厚,競爭者不在少數。大班在香港會所酒吧聽說麗如銀行除了收買期票,兌換金銀之外,也在打典當金銀物件的念頭。自稱精通粵語的馬臣士給新當鋪取名「利源押」,王買辦覺得太過俗氣,嘴上仍敷衍贊好,躊躇滿志的鞠躬退出掛滿帆船中國貿易油畫、銀盾的大班辦公室。

  新當鋪精簡人事,黃得雲因熟悉當樓各部作業,加上帶有傳奇色彩的事蹟被留了下來。王福擠在肉縫裡的小眼睛盯住黃得雲圓渾的身腰,吩咐她住進當鋪後院,說是可以就近照管。

  黎家搬出公興押那天,黃得雲噙著淚,最後一次跪拜在十一姑鑲著酸枝木條大櫃的神主牌久久不肯起身。瘋癱的黎健示意把那張太師椅留下來給她。黃得雲感激涕零。

  「黎東主,我暫時幫您守住這當樓,等您養好了身體回來。」

  黃得雲忘情的伸手拉拉擔架上病人的帽子,遮住他那對出名的招風耳。她有點給自己的舉動嚇住了,在她眼中一直是高不可攀的當押東主,得意時搖著象牙扇,呼風喚雨意氣風發,黃得雲只有偷愉仰望的份兒,哪敢動手去碰他?黎府再愛造謠生是非的傭婦下人,背後指指點點說她和掌櫃、管帳的、學徒亞明暖曖昧昧不無瓜葛,盡情糟蹋她,然而從來沒有人膽敢把黃得雲和黎東主講在一氣,這會褻瀆了高高在上的當押東主。而今這個黎府上下畏懼如天神的主人無助的躺在擔架上,將被抬回新界元朗投靠也是開當鋪的伯父。

  怎麼會變成這樣子?黃得雲望著脫了人形的東主。那天他故態復萌,穿著簇新絲質團花襯裡長袍。那天他興致極好,臨出門前還向黃得雲眨眨眼,玩笑地丟下一句:

  「好好看住,我把當押交給你管!」

  那天他兩隻招風耳兔子一樣的動了動,東主又要出去滾紅滾綠了。為了怕搶劫未遂的三合會弟兄尋隙又來搗亂,黎健坐鎮當樓,整整守了半個月。拴住他的時間裡,黃得雲有許多機會:

  劫匪逃逸後,碗口粗的槍炮被擦拭雪亮,當成聖物似的搬回當樓夾壁,遵照黃得雲口中十一姑指示的方位存放。黑暗的夾壁,兩人離得那麼近,她可以聽到老鼠吱叫,故意裝做嚇得往他懷裡鑽。可是她沒有。

  天井首飾房十來斤重的大鐵鎖,只有東主才有鑰匙,黃得雲跟著進去。又是兩個人的世界。他遞過來那只明代剔紅雕漆圓盒,做了個任由她挑選的手勢。黃得雲把心放在寶庫的珠寶,她沒有空手而出。

  然後是當樓燈下查閱帳目。黎健用洋人的髮蠟的味道,聞得她先是一陣噁心,與他嘴裡呵出來的口氣混合,一種黃得雲生疏久矣、男人的味道,令她心漾神迷。她猶豫著,是否裝作不經意的偏過臉,讓東主發現她燈下腮邊那顆勾魂攝魄的美人痣。

  可是,黃得雲屏住呼吸,把心放在燈下的帳簿。

  她沒料到會有這麼一天。如果黃得雲料到了,也許她真會在燈下緩緩的偏過臉,先飛出一個眼風——呵,那多少個躺在床上手腳無處發放的夜晚啊!她不相信黎健抗拒得了她,儘管當樓後院置幾房姨太太在等他。

  可惜從黃得雲跨進公興押的第一天起,她從來沒敢把黎東主當做一般男人看待。

  就這麼錯過了。

  黎健躺在擔架上淒淒涼涼的上路投奔新界元朗的伯父。經過九龍尖沙嘴軍營,海邊英國國旗下,一陣戴軍帽、穿制服的軍人一字排開,他們剛用利刀砍下十三個華人的頭顱,正得意洋洋的高舉血淋淋的刀,對住照相機拍照留念。據說被處決的是香港義和團的團員。地下這十幾個身首異處的屍體有沒有姜俠魂和他三合會的弟兄,沒有人知道。

  三

  黃得雲回濟公聖廟水月宮旁的斜街,向鄰居周嫂話別,感謝她當日的引介。

  「用不著謝我,」周嫂寡淡的一張臉,哂然一笑,「你心志高,一步步往枝頭上走。大家姐,這是命中註定的!」

  她拒絕黃得雲塞過來的禮物,那紅紙包周嫂摸出是一對銀鐲子。

  「一點小小的心意,不知像不像先前那對——」

  周嫂恍如怕玷污了手似,趕忙塞回去,任憑黃得雲再三懇求,她雙手交扭握住從前戴銀鐲的位置,不肯接受。

  「當掉的,補不回來的,那對鐲子。大家姐有心,你也知道,有些東西是補不回來的——」

  黃得雲垂下手不敢再堅持。兩人閒話水月宮附近鄰居的動向,都是周嫂在講,黃得雲在聽。說到廟場前的賣花女:

  「清脆脆的一條喉嚨,那姑娘,配給阿寶了,上個月下了定。大家姐,你知道那阿寶的,是吧?」

  黃得雲茫然,帶著歉意說最近當鋪接二連三事情不斷,她沒空像從前一樣到左鄰右舍走動。

  周嫂扁了一下嘴:「說的也是,你天天早出晚歸,把這裡當歇腳睡覺的客棧,這下又要搬走了。人往高枝飛,大家姐——」

  怕過了頭,周嫂適可而止的打住。黃得雲訕訕的無從接腔。兩人相望了一下,還是周嫂忍不住說起賣花女配的阿寶,就是賣蠶豆的小夥子。

  「怪不得,」黃得雲笑著摸了一下臉,「怪不得前面走著賣花的,後面賣蠶豆的一定跟著。成了親,還會是一個前一個後,跟來跟去?」

  「還是一前一後吧,不過這下阿寶該走在前頭吧!早一輪看他成天在廣場繞來轉去,還以為他看上傘店的三姑娘。」

  她們都一致同意這兩個其實就年紀身材都比較匹配。周嫂又說起山坡火柴廠幾個十歲孩子中了磷毒。

  「聽說小木梗塗那東西毒得很,吸多了要敗心壞腸的。可憐的孩子,一天坐十幾個鐘頭,工廠又密不透風,暈倒了抬出來,小臉黑紫黑紫,救活了也活不長。」

  黃得雲事不關己的聽著。

  「唉,做父母的明知有毒,為了兩餐,把親骨肉往裡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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