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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十七行的算盤(2)


  搶劫公興押的計畫原本萬無一失,竟然因一個女人而空手而回。事敗後,姜俠魂咬牙切齒,發誓絕不放過那賤婦。他對蜘蛛一樣榨取重利的當押恨之入骨,這有他不可告人一想起來心就淌血的原因。南澳故鄉他的父兄像野獸一樣被人口販子捕捉當豬仔賣出洋當苦力,從此下落不明;母親憂慮成疾,破碎的家靠典當農具、稻米度日,姜俠魂受盡家鄉當鋪掌櫃的欺淩白眼。母親撒手而去,家中山窮水盡,最後一小塊薄田也給當鋪巧取盤剝據為己有。大他三歲的姐姐逼不得已,賣身葬母,把自己當抵押品給當鋪做「活號」當活人,按期限與利息計算,與一般衣物無異。姐姐被當鋪拉走,兩隻牲口待宰似的眼睛,至今仍會使姜俠魂從噩夢中悚然驚醒。

  殖民地的當押東主變本加厲,把重利盤剝得來的錢銀分點捐給東華醫院一類的機構,說是濟貧救苦做善事,以之攀附權貴甚至港督欽封太平紳士,儼然以社會名流自居招搖。

  三合會弟兄預備再次出擊洗劫公興押天井的首飾房,順便找那個擋他們財路的賤婦算帳。他們不會放過她的。

  黃得雲雙手捧著她的酬勞步出首飾房。這只剔紅雕漆圓盒內的珠寶是她一聲驚叫換來的。她捧著漆盒,心中不無惆悵。真的會是姜俠魂嗎?那雙露出蒙面機靈精光的眼睛,伶人似的往上吊的眼睛,撩起她心底的騷動,至今未能止息。多少個難以成眠的夜晚,她四肢無處發放,心中閃過那一雙伶人的眼睛。黃得雲一遍遍回憶自己攔腰被抱住時,那麼靠近的鼻息,男人粗重深沉,一想及令她意亂神迷的鼻息。那肌膚的碰觸,多麼強而有力的倚靠,她寧願一直倚靠下去,不必醒來。

  要是在從前,她一定會後悔那一聲驚叫,隨即翻身振衣而起,將功補罪,幫助那人撬開門鎖洗劫首飾房的不義之財,雙雙捲逃,從此跟隨她的英雄鋌而走險,在江湖上闖蕩出個名號,說不定名氣大到和那個洋記者追蹤採訪的海盜皇后別苗頭。以前她為十一姑讀報,英文報上刊登大鵬灣的女海盜手握長槍,一臉主意的照片。

  然而,黃得雲把她的心放在手中的首飾盒。憑著這漆盒,她可送兒子理查到皇仁中學讀番書。她都想好了。拿來一條藍花布大手帕,裹住漆盒,緊緊攥在腋下,離開公興押回家,途中黃得雲記起彎到濟仁堂買了一盒積善鼻淵丸。這兩天氣候乍暖還寒,兒子理查拖著鼻涕,得趁早根治,免得北風一起,又要鼻涕長流了。

  黃得雲隔天回當鋪,仍舊做事發前那一份工:總攬當樓一切雜務,從掌櫃、管帳的到打包的,如有缺勤或太忙碌,她就去頂替。逢人問起,黃得雲自謙還是在當樓打雜,給兒子混口飯吃。公興押上下看她有風不駛盡帆,在東主面前一點也不恃寵生嬌,心中納悶,反而不知不覺都看著她的臉色行事。

  招掌櫃一去不回,東主黎健怕劫匪再來犯,儘量留守當樓。黃得雲雜事盤纏,總是留到天黑,黎府下人又說親眼目擊黃得雲偏過長美人痣的左頰,在燈下和東主有說有笑。說的人還嘖嘖稱奇的形容天井的首飾房,又不止一次被東主打開,讓這女人進去稱心滿意拿了個夠。講是非說閒話的還從黃得雲的鄰居周嫂側面得知如下的報告:據說那只黑漆描金鳳的皮盒,黃得雲從前當妓女時向恩客斬白水攢下的珠翠,早已滿得裝不下去。現在一隻剔紅雕漆圓盒,足足有小孩臉盆大小,聽說也裝得有七分滿。這只明代的梔子花紋飾漆盒是事發那天沒落的廖家大宅門管家裝了奇珍異寶到當鋪典當的,說是黃得雲混水摸魚,趁亂揣了回家。

  類似的蜚語流言此起彼落,永無停息,只是點頭贊同的聽眾顯著減少。黃得雲照樣沒事似的每天起早到當樓。現在她把眉毛畫得更濃,下巴尖了,雙頰撲了胭脂。公興押上下背後竊竊評論,說她眼眉神情愈看愈像十一姑,當年為營救黎泉老東主奔走時的十一姑。

  二

  第二年元宵過後,當押同業傳出公興押即將易主,由殖民地英資渣丁洋行收購接辦的消息。這家香港老字型大小的洋行,早在鴉片戰爭前便從東印度公司走私鴉片傾銷中國,賺取巨利暴發。香港割讓給英國,開放五口通商口岸之後,渣丁洋行利用華人掮客、買辦充當打前站的角色,除了繼續走私鴉片之外,又將英國生產的棉紡織品、呢絨推銷大陸,進行以貨易貨的貿易,換取中國的絲、茶、棉花、瓷器等土產;後來更與清廷洋務派官僚勾結,靠買辦穿針引線擴大牟利範圍,掌握長江以南的航運,染指礦產的開採權,插手中國舊式的錢莊、當鋪。

  照說替西方資本主義打前鋒的洋行,不至於會熱衷於中國封建社會的錢莊、當鋪。但洋行大班們抱持「只要能賺錢,採用任何方式均可」的信條,開錢莊可以調節商品流通和資金周轉,當鋪則純粹賺取高利貸剝削牟利。

  負責接辦公興押的王欽山買辦,父親原為西營盤國家醫院史賓塞醫生山頂家中的聽差,深知兒子如想在殖民地出人頭地,先決條件得精通英文。透過洋醫生的引介,王欽山進入教會學校接受整整六年的英語教育。老聽差洋洋得意地向傭人同事炫耀他兒子英語說得非常漂亮,「簡直就像一個英國人。」

  畢業後在中環一家英國人開的拍賣行工作過一段時候,靠他出色的英語能力,又到香港法院擔任英國通譯的助手。在一宗訴訟案件的聆訊,王欽山認識一個著名的茶葉掮客。渣丁洋行在福州交易的十一家茶行,都得通過這位掮客才能成交。王欽山被網羅到掮客旗下,負責英文文書一職,憑他一手流利的英文書寫能力,王欽山向渣丁洋行大班威廉·馬臣士毛遂自薦,自稱可打開福建鴉片推銷的局面。

  為洋主子勞役奔走半生,王欽山終於爬上買辦的要職,成為馬臣士大班的親信。洋行採取他提供的鴉片行情進行買賣,每次走私的船隻從香港開往上海啟碇之前的幾個小時,王買辦就趕著向大班報告上海鴉片行情的新情報。最近在一宗買賣中,情報誤差使洋行虧損甚巨。王買辦為此寢食難安,急於另辟生財之道,挽回顏面,同時為洋行與自己補回損失。

  聽說當押大王黎泉的後代因經營不善,致使公興押暫停營業,王買辦認定有機可乘,當即派遣心腹王福向當押同業打探虛實。

  挨過去年重陽節,招掌櫃仍不見蹤影,東主黎健擢升二掌櫃頂替,自己則故態復萌,換上簇新的絲質團花襯裡長袍,手持象牙扇到上環大馬路的杏花樓俏酒征歌,「打通廳」包下陪酒妓女的全部開銷,每晚上燕翅席,開煙局招待食客用的一律上等雲南煙土。黎健翻滾脂粉花叢,簡直忘了家和當鋪。一直鬧到冬至那天,一個陰霾的午後,黎東主躺在擔架上給妓寨龜爪一前一後抬回當鋪。

  妻妾們一見毛氈蒙頭蓋臉,以為送回來的是具屍體,呼天搶地痛哭,吩咐下去就要搭靈堂。黎東主沒完全斷氣,人也形同廢物。馬上風惡症令他舌咽神經麻痹,瘋癱臥床。他這條命還是靠牡丹閣閱人無數的小翠花撿回來的。最後一次他趴在她身上泄精不止,渾身大汗淋漓。小翠花對付過色脫的客人,照以往經驗對趴在她身上昏迷的嫖客並不因驚慌而把他推下去。她摟抱著失去知覺的男人,口對口呼吸,用指甲掐他的尾骨端、人中,使他徐徐蘇醒過來,然後再找中醫開了一帖藥喂服下去。鴇母打發龜爪把人抬出妓寨。

  黎健惡寒發熱,時而昏迷說譫語。病過了年,後來靠推拿和針灸,每天喝資壽解語湯加味,舌頭慢慢恢復感覺。東主這場病鬧得闔家雞犬不寧,擢升頂替招掌櫃的二櫃,人本來就不夠幹練圓滑,鑒定當物的眼力、閱歷也嫌不足,加上東主鬧病,心神受騷擾,估錯了一批青銅古董玉器。這回破落戶的子弟撕下臉面,率領來當物的管家站在當鋪門口大街喧嘩索賠吵鬧不休,風聲傳開出去,公興押犯了信譽大忌,生意一落千丈,當客裹足不前。掌櫃辭職謝罪,公興押停業。

  根據王福從旁推敲的報告,王買辦本著生意人的直覺以及過往開當鋪的經驗,判斷公興押這幾代相傳的老店,接管後如妥善經營,應該大有可為。他曾先後為渣丁洋行開了三家錢莊,便於上海、香港的商業周轉。王買辦暗中利用香港洋行的錢莊庫款給自己私下的生意調頭寸,他預備拿出省下的利息錢作為資本,與洋行大班合夥收購公興押,派手下親信經營。

  王買辦初步盤算,如果找資金雄厚的外國保險公司保火險,加強防盜措施,每年百分之四十五的盈利算是最保守的估計。接獲大班馬臣士「深感興趣」的回條,王買辦以他一手古字體的漂亮英文呈上一份詳盡的營業計畫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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