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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雕花的太師椅(6)


  招掌櫃認定婦人頭腦簡單,打個比方說得更清楚:

  「比如說,押一件東西,押款一元,先扣第一個月利息,一元剩九角。一年後取贖,加上四角利息,一共得付一元四角才能贖得到原物。懂了吧?」

  當鋪按月計息,用的是農曆,如果過了一天,就得多付一個月的利息,押物期滿不贖,當鋪有權將所押之物據為己有來發賣。招掌櫃告訴她,典當衣物,全新的,至多押三成;金銀首飾除去火耗、手工,最多不過押得七成,一旦斷贖,當物者平白損失,而當押行賣貨,可以按押入時價加利息計算,金銀首飾又一律按照時價計算,一出一入,毫不吃虧。

  黃得雲這才明白為什麼鄰居周嫂把當押店稱做「雷公轟」了。當物的真像是給雷公轟打過似的血本無歸。周嫂和她一樣在香港舉目無親,為了給染疫暴斃的丈夫下殮,傾其所有還湊不足棺材錢,脫下一對定親的銀手鐲一併典當,期滿後無力贖回,想起來心疼。周嫂紅著眼睛,不過仍舊為黃得雲能夠自食其力,而且做得有滋有味而高興。

  招掌櫃何等人物,看出黃得雲的心思,不緊不慢又加了句:

  「不是窮人才上門典當,不少人家是利用當鋪來保管衣物,天暖了脫下棉襖,讓公興押代為保管。還有碰到風火、盜賊蟲蟻蛀蝕,照講好的估價除還本息,當鋪也必須賠償。」

  無論招掌櫃怎麼說,當鋪食貴利還是被比喻為盤食的大蜘蛛。

  十一姑去世第二年的年尾,公興押盤點當客過期沒來贖的當物。招掌櫃拿了一條九成新的彩繡百褶裙,遞給幫忙清點的黃得雲:

  「黃泥湧進士府少奶奶陪嫁的嫁妝,給她丈夫拿來換賭本,喜歡吧?」

  黃得雲摸了摸百褶裙,上等的杭綢,薔薇紅是目下時興的顏色,裙子前擺鑲了一寬一窄兩道深淺不一的海藍邊,繡得花團錦簇,繡工精妙絕倫,一看便知絕非凡物。裙子兩邊打滿了細襉,每道褶襉之間,又繡滿了花,驟然看去宛如魚上的鱗甲。愛美的婦女稱這種裙子為「魚鱗百褶裙」。黃得雲禁不住把這條漂亮華麗的裙子放在腰裡比了比。

  「收工時帶回家吧!」

  黃得雲很慢很慢地折迭百褶裙,摸著滑不留手的細軟絲綢,良久才捨不得地捧還給招掌櫃:

  「這麼靚的裙子,拿回去壓在箱子底,也是可惜!」

  從此之後,招掌櫃對她另眼相待。

  有時興致一起,說些鑒定古玩字畫的訣竅給黃得雲聽,教她辨認自成一體的當票書法,一字一字念:

  漬爛青大花杭綢羅褂、破狐皮襖、舊藍緞棉袍——為了壓低估價和避免取贖時的糾紛,不管當客認可與否,掌櫃收當物時例行將好的說成次的,新的說成舊的,完整的說成破損,貴重的說成低賤。凡衣物一定稱「破」,皮毛是「蟲吃」,書畫是「爛紙片」,翠玉是「硝石」,雞血田黃稱之為「滑石」,赤金是「沖金」,紫檀、紅木、黃花梨是「雜木」。

  有天黃昏正待收工,櫃檯下面清朗的聲音傳來:

  「明四家唐伯虎的簪花仕女圖、絹本,可值若干?」

  招掌櫃努努嘴,黃得雲順手幫他接過畫軸,劈哩啪啦揚開讓掌櫃鑒定。當畫軸的急急嚷道:

  「哎,輕手點,小心別折壞了。絹本易碎,天乾物燥的,壞了你們賠?祖上傳下來的鎮家寶,我還要贖回呢!」

  嚇得黃得雲臉都黃了。招掌櫃接過來一瞄,嗖嗖卷起畫軸,扔出小窗口。

  「既然是唐伯虎真跡,小店可當不起,另就高明吧!」

  櫃檯下的人氣焰頓收,怯怯地問如果是摹本,可當多少?招掌櫃打發當客,安慰驚魂未定的黃得雲。據說那時他把手放在女人像藏了兩隻白鴿撲撲跳的胸脯。黎府挑水的水夫指天咒地說他親眼目睹。

  諸如此類的醜聞飄到屈亞炳的耳裡。他已是上環文鹹東街敏如茶樓的常客。被懷特上校任命為特別事務助理後,特地定制的瓜皮帽、黑緞長靴終於派上用場,不過並非應邀出席隆重的官方儀式場合。統治者為了表示種族之間平等,拉攏華人領袖,偶爾會邀請受過英國教育有教養的太平紳士到官邸晚宴,這類場面絕對輪不到他。屈亞炳終於戴上瓜皮帽、腳穿黑緞長靴,是在他的小腳妻子生了兒子的彌月之喜,他抱著兒子向亡母影容拜了下去。

  自視愈來愈高的屈亞炳搖搖擺擺上了敏如茶樓二樓雅座,往靠裡的檯子一坐,雙手按住檯面,拿腔作勢,不用開聲吩咐,自有嫌惡他又怕他的夥計沏上一盅普洱,兩件蝦餃叉燒包隨後奉上。屈亞炳一邊啜茶,一邊睜著長而狹邪的眼睛四下張望,耳聽八方,觀察民心向背,收集情報,定期給員警頭子懷特上校彙報。

  鄰坐三兩個茶客交頭接耳竊竊私語,屈亞炳假裝倒茶上身傾前豎耳傾聽,期待聽到耳裡的是不滿統治者的議論,沒估到卻是當鋪掌櫃的男女隱私醜聞。屈亞炳啼笑皆非,還是興味十足的聽下去。果然不出他所料,屈亞炳呷了一口普洱茶,黃得雲那娼婦原性未改。他為自己料事如神而自得,逐漸忘了身懷的任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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