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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9.翦惡記

  緣起

  長淮十八灘,最惡沈家灘,尤獨是秋來洪水氾濫季節,灘前的河道上,水聲急如牛吼,洶湧的黃色濁浪,一波迭著一波,像潮前蠕動的巨蟒的脊樑。奇的是沈家灘附近的地勢平坦,但河面打彎處的水勢卻異常的險惡。水面上常見到不同方向的漩渦,一種是正漩,一種是反漩,這些漩渦隨著溜頭走,初起時,小而輕靈,但越卷越急,越卷越大,有些漩渦竟黑洞洞的大如小磨盤,行船的人把它稱作鬼推盤,形容那種危機四伏的森寒。

  據若干久在長淮行船的老船家說,沈家灘之所以水流湍急,是因為河床下面凹凸不平。有人傳聞早在黃河奪淮的時代,一條潛禁在黃河裡的孽龍斷索逃遁,順著洪峰湧進長淮的河道,就在沈家灘的河心下麵打巢居,河水流經老龍窩的穴口,受了崎嶇的河床的激蕩,便洶然鼎沸起來。一般行船的人,駛經沈家灘前的老龍窩時,恐懼水程險惡,又不願冒著身家性命之險開罪孽龍,往往在離灘三裡處停船,將供物列在船頭,焚香禱告,這樣,才有希望平渡過險灘。

  「行船難過老龍窩,見著鬼眼打哆嗦!」

  單從老船戶們輾轉的流諺,就想像得出那兒險惡的光景。不過,沈家灘前老龍窩的水程險惡,並不能阻嚇許許多多南來北往的船隻,這些在波浪上撐篙搖櫓,行船淘命的船仗夫,他們懂得忍耐和順服,卻也有一種原始的頑強的野性。在他們執拗的意識裡,天底下還沒有渡不過的險灘,闖不過的險峽,只是,遇上險惡的水程,使他們格外的小心謹慎罷了。

  多少年來,若干可怖的傳說,渲染了這座神秘的險灘。說是任何船隻在停船祭禱之後放船過灘,那些鬼漩渦就會分列到激流的兩邊去,順漩渦在前面拉纖,逆漩渦到後面加把勁,發力推船。不消多大一會,船就平穩的駛出那段使人暈眩的湍急水面了。船夫們相信每個鬼漩渦下面都有一個水鬼,那都是許多世代裡沉船溺斃的鬼魂,他們沉屍于孽龍的窩窟,被孽龍役使,但凡有香火祭物的,他們就會幫著推船,若不,孽龍就會要他們把順漩和逆漩推合在一起,托起船底,把船隻弄沉。

  但默默流動的時間,逐漸改變了人間諸種事物的面貌,當時的險灘和激流,隨著長淮的淤塞,已經變成一片裂隙縱橫的灘地,替沈家這一族增添了產業。若說還留下一些和過往傳聞相關的影子,那就是沈家灘和老龍窩這兩個地名,仍然被人們習慣的稱呼著,沒有更改。

  提起沈家灘前的老龍窩,就不能不提起沈家這一族人。據說從北方遷到這兒來定居的,這一族的始祖叫做毛鬍子沈三,這個沈三生得粗野蠻悍,一圈兒鬧腮鬍子,根根硬得紮人,胡梢兒亂蓬蓬的朝外上卷,像是誰在他那張褐黑的螃蟹臉上,倒栽了一把豬鬃。

  毛鬍子沈三練得一身好拳腳,又通習水性,年輕輕的在黑道中打滾,居然開山立萬,單獨闖出個局面。後來遇上專緝盜匪,大大有名的黃三泰,搗掉了他的巢穴,把毛鬍子沈三降伏,留在身邊辦案當差;黃三泰在淮上辦不蠟廟的大案子,毛鬍子沈三很賣了些力,黃三泰便薦他到縣裡去當捕快頭目,一干幹了多年,手頭有了積蓄,便買了一塊灘地,營建廣廈樓臺,在長淮定居下來。

  按理說,在縣衙裡當差吃糧的一個捕快頭目,沒品沒級,只算是芝麻菉豆官,按照公俸計算,他甭說只幹十年八載,就是這一輩子幹到那一輩子,也買不起大片的田地,蓋不起樓閣相連的大宅子來。但毛鬍子沈三自有他腳搭黑白兩條船的本事,凡事只要對衙門有交代,能放一馬就放一馬,寬有寬的條件,至於究竟是些什麼樣的盤口?局外人也就無法朝深裡追究了……

  毛鬍子沈三死後,沈家族裡的人丁發旺,分居在河灘附近好幾座村落裡。他們雖都有田地,有產有業,但其中仍有許多不務正業的傢伙,由耍槍弄棒,到包賭包娼,半黑半白,也亦黑亦白,像他們的祖宗一樣。

  無論這些族人是正是邪,對於他們移居的始祖,——毛鬍子沈三,卻都引以為榮,那是因為他跟過黃三泰老爺。黃三泰和黃天霸父子兩個,在民間傳說中,是神話般的英雄豪傑,連皇上都賜過他們黃馬褂。毛鬍子沈三當年,即使只是跟著黃三泰牽馬執鐙,提壺倒溺呢,多少也總沾上那麼一點英雄氣味啊!

  在沈家的祠堂裡,毛鬍子沈三的畫像,張掛在正中的香案上,子孫們有意誇耀他們的祖光,把那個出生在前朝的人物,畫成金甲紅袍的武將,連那亂蓬蓬的鬍子,也畫成梳理得整整齊齊的美髯了。他們相信,當初毛鬍子沈三公選擇沈家灘買田置產,是大有緣由的,老龍窩既是龍窟,定是風水好,地氣佳,日後不指望出個五爪金龍面南背北嘛,至少也會出個有頭有角的土龍,獨霸一方。

  族裡這種盼望,也許就應到了沈兆堂的頭上。沈兆堂在沈家這一族系裡,算是個貧戶人家,他爹沈大扁頭是個馬浪蕩,把產業嫖撇光了,替族裡看管祠堂過日子。大扁頭的老婆前後生了三胎,只存最後這一胎,就是沈兆堂這個野小子。

  沈兆堂在父母遮覆下過的日子並不多,不到十歲,沈大扁頭夫妻倆便先後撒手歸西了。看祠堂的差使落在一個姓魯的外姓人手上,沈兆堂管他叫魯大叔。這根沒爹沒娘的苦瓜藤子,就由魯大叔收養著,替魯大打一打雜碎的零活。

  魯大跟沈家也是老親世誼,他很喜歡沈兆堂這個孩子,覺得他的長相,有三分像是堂上供著的毛鬍子沈三。他總覺得沈兆堂人很聰明,不進塾念幾年書有些可惜了。正好沈家延聘的塾師就在祠堂設館,魯大特意買了紙墨筆硯,和三字經、百家姓之類的書本,備了束修,把沈兆堂送進塾去,誰知這個野小子,什麼都喜愛,單單不喜歡念書啃課本兒。儘管塾師管束得很嚴。他仍然不斷的打架鬧事,結果被塾師勒逼退塾,交給魯大領開了。

  「你這樣小小年紀不念書,總不成整天打野啊!」魯大對他說:「文的學不成,那就學個武的罷。」

  沈家祠堂西院裡,設的有武館,請來個落魄的旗人苗天盛教練刀槍棍棒和拳腳。沈兆堂被送進武館,算是對了他的胃口,成天跟著苗天盛掄拳踢腿,顯出極大的興致。苗天盛見他是塊練武的料子,便盡出所學,悉心傳授他。沈兆堂在武館裡苦練了六年,到十六歲上,他業已長得橫高豎大成了人了。有一天,和他師父苗天盛對陣比劃,他出了一個有力的鴛鴦腿,竟然把做師父的踢跌了一個筋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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