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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放印子錢的老女人並不隱諱這些,她的熟人都知道她視錢如命的怪癖,不單對旁人計算得苛刻,就是她自己也是一樣。利債放了許多年,她該算很富有了,但她捨不得穿,吃也捨不得吃,花她一文錢,就像割了她身上的肉,再有人勸她,她也聽不進耳。

  她成天坐在外間那把椅子上。身後隔間的板壁上,懸著一個神龕,上面供著財神爺,整天承受大把的香火,把那張紅塗塗的臉熏得像鍋底般的黑了。她坐在那把椅子上,渾身顯得很僵硬,彷佛真有財神爺在替她撐腰,她嘴裡總嘰咕叨咕的念著什麼。

  「總有一天,她會為錢發瘋的。」鄰居們這樣擔心著,也只是背地裡悄悄的議論罷了。

  沒想到放印子錢的老女人真的很快就發了瘋,她從屋子裡跑出來大嚷大叫,說是有人偷走了她一大串金飾。

  「那是最大的一串!」她說:「四隻手鐲,十七個戒指,用綠繩紮妥了的,昨晚我還拿出來數過,誰知今晚就不見了!」

  「再找找罷,誰會偷你的錢呢?……門窗關得緊緊的,你又呆在屋裡沒出來。」

  「是啊!」放印子錢的老女人也困惑得很,她睡在屋裡,那秘密的暗洞就捱在枕頭旁邊,門是栓著的,外牆也沒有破損,誰就會使隱身法,也拿不到那一大串金飾啊!自己想不透,可又不願跟鄰居多講,怕說漏了嘴,被人知道她藏錢的地方。「誰知那天殺的賊是怎麼偷的?那全是借貸的人拿來抵押的東西,如今丟掉了,叫我拿什麼還給人家?!」

  「若真是丟了,你空嚷也沒有用。」有人說:「實在找不著,看樣子只有報警啦!」

  警是報了警,不過卻是鄰居代報的;因為失主本人在當天夜晚就上吊死了,上吊的繩子拴在神龕的橫架上,那老婦人臉朝下垂,半懸半坐在那把椅子上,腳沒沾地,屁股也沒沾板櫈。據報警的鄰居說,他們發覺那紅磚屋整天沒開門,扒著窗戶朝裡瞧看,才發現老女人上了吊,再等踢開門進屋去摸,那拖著長舌的屍首早就涼了。

  「放了半輩子的利債,她怎麼算不過這個賬來呢?」鄰居議論說:「以她手下的錢財,就是賠了這些金飾也不會怎麼樣的!何苦伸著頸子,自朝繩圈裡送,兩腳一蹬,不是什麼都沒了!」

  「這才真是守財奴呢!計算一輩子,既貼了本,又把命給賠上。」

  但,死人是救不活了,再多的議論她也聽不著了。警局接辦這件案子,夠麻煩的,又得清理死者留下的財產,又得依照她放貸的摺子計算帳目,該收的收,該還的還,又得追查她所稱失竊的那一大串用綠繩紮妥的金飾,——四隻金手鐲、十七個戒指,那是她上吊的主因。

  在反復搜查下,那暗洞被發現了,一大堆金飾和一卷卷的現鈔都被找了出來,獨缺那一大串她生前所稱失竊的東西。

  「若說那串金飾單獨失竊,幾乎是不可能的。」一個主持辦案的人員說:「她既然是把金飾放在暗洞裡,竊賊打開暗洞,就不會單單拿走那一串。」

  「也許被老鼠拖去了也說不定,」一個半開玩笑的插了一句說:「要不然,怎麼會不見了呢?」

  這句話給了辦案人員的提醒,他便找人敲破牆壁,結果在一處老鼠窩裡,找到了那串失蹤的金飾,懸案總算了結了,而放印子錢的老女人的性命也了結了。她的錢財,經過清理之後,扣除掉她的喪葬費用,餘下的,還有十多萬塊錢,每塊錢都沾有她手上的汗漬。

  她在一個陰雨天出殯,葬到鎮郊的山野上去。她的一生,變成這麼一個傳奇性的故事,有一天,只怕連這故事,也像那幢古老的紅磚屋一樣,在流轉的時間裡,逐漸沉黯下去了。

  在怒海上(故事二)

  徐老先生已經是六十多歲的人了,一頭花白的頭髮,一臉飽經憂患的皺紋。幾十年前大陸淪陷,他正在浙東濱海的縣份裡工作,為了不願陷身匪窟,他花費若干積蓄,夥同幾個經商的朋友,雇了一條漁船,各帶自己的家小和細軟物件,想渡海到臺灣來。

  這條船出海後,遇到匪的機帆追擊,當時幸好海上起大霧,這些逃生者利用霧氣的掩護,逃脫了魔掌。但是,但們很快就發現了新的危機,原來那條漁般貯存淡水的木桶二共有兩隻,全裝在船尾,在被匪船以機槍掃射追擊時,一彈貫穿了接近木桶底部的地方,使所貯的淡水,幾乎全部漏光。全船大大小小共有十七口人,所餘的淡水,根本無法支持兩天以上,而航程那樣遙遠,即使風向好,也得十朝半月的工夫才能到達臺灣。這樣一艘小船,飄在茫茫大海上,到哪兒再能弄到足夠的淡水呢?

  「要添淡水,只有一個法子,」船家說:「只有趁夜返回海岸,摸到近海的漁村,找當地百姓幫忙,不過,這樣太冒險了。」

  「我們寧願幹死在海上,也不願再回頭了!」徐先生說:「好在還有一點淡水,咱們儘量節省,也許半路上遇著一場雨,只要遇著一場雨,咱們就有救了!」

  幾個朋友心有餘悸,也都抱定寧死不回頭的想法,船家沒辦法,只有升滿了風帆朝前航行。餘下的那點兒淡水,根本談不上飲用,只能用毛巾潤濕後,幹極時,每人擠幾滴潤潤喉嚨罷了。

  這樣懷著一絲近乎空幻的希望,撐熬到第四天,甭說沒遇上一場雨,連一片帶有雨意的烏雲也沒有見著,海是一片藍汪汪的大荷葉,和天腳相連著,而僅餘的一點淡水也耗光了。

  「人到那種時辰,反倒橫了心,把怕字給忘記了!」徐老先生每跟人談起這段往事,兩眼就迸出一種稀有的光彩來說:「怕有什麼用?愁又有什麼用呢?那當口,連焦灼全是多餘的了!太陽惡毒的曬著,曬得船板上起煙,艙裡有個孕婦暈了過去,還有好幾個孩子病著,發著高燒,缺少淡水,連一天也沒法子撐持!真是進不能進,退不能退啦。

  「就在兩難之中,又有一艘帆船出現了,它從福建南方海岸那個方向駛出來,逐漸接近了我們的船,我看得出,那艘船並不是匪船,不禁高興得大叫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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