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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8.浮生片羽

  在煢煢的燭光下,夜是一朵徐徐開放的白花,雀羽般的花瓣是一些傳聞和印象交織成的故事,——人生的故事。每品嘗苦澀的濃茶,我就會想起那些故事。也只有在夜晚,尤其是在簷瀝叮咚的雨夜,我才有閒情為你述說罷?

  放印子錢的老女人(故事一)

  放印子錢的老女人,住在她古舊陰黯的紅磚屋裡,那幢屋子從外面看,紅磚還有些隱隱的紅,走進再瞧,紅磚早就被長年久月的煙熏火烤弄成黑磚了。

  她是那樣一個古怪得有三分狐狸味的老婦人,一身青布衣裳洗了又洗,有些泛灰帶白,衣袖很寬大,但並不長。她坐在那只被磨得發光的木椅上的時刻,總是裸露出她那兩隻骨嶙嶙的、黝黯多斑的手臂。皺得起褶的皮膚下麵,暴起一條條青筋,像粗大的綠蚯蚓,活活的在那薄得像一層油皮似的皮層下遊動著,彷佛隨時會穿透皮膚遊竄出來。

  那老屋的窗戶是用花磚嵌砌成的,幾乎透不進光來,全靠天窗的一塊黃光,映亮屋裡的光景。她常常像一尊木雕的佛像似的,坐在那只椅子上,等待向她來借債的人。天窗的黃光映在她的臉上,無時無刻,使人覺得總像是黃昏。

  黃昏的光,映著那個黃昏年歲的老女人的臉,不由得使人憐惜,……這個沒兒沒女的、孤伶伶的老婦人,手裡攥著大把的錢財能幹嘛呢?人生就是那麼怪異,當人把錢財打算得有千百種用途的時刻,偏偏手裡單缺的是錢,而那快要進棺材去的老婦人,偏偏就有的是錢,她只要活在世上一天,她就是有。

  從沒有旁的人能進入她的精神世界裡去,直截了當的問:「噯!老太婆,你沒兒沒女,一個孤老婆子,要這許多錢幹啥?你死了,當真還能帶進棺材?!」

  事實上,她是很老很老了!當這座紅磚屋子還是一座新屋的時辰,她跟所有的女人一樣的年輕過,像她這樣的女人,既沒有人作傳,飄漾飄漾幾十年的日子,若說留下一些痕跡,也只是在人傳講當中的星星點點罷了。好也罷,歹也罷,過去的畢竟過去了,古舊的紅磚老屋,還能整修整修,而人?……黃昏就是黃昏了啦!

  天窗的黃光映著她皺得像桃核似的頭顱,稀疏得似有還無的白髮挽在後腦殼上,梳成一個麻餅大的小歪髻,半拖半墜著。一把青春的猛火,早就燒過去了,那只是一塊灰白的餘燼,甚至連一絲隱隱的殘紅也不見了。

  當真是一切成灰了,卻也未必見得。放印子錢的老女人對於錢財的計算,卻從來沒有放鬆過。她沒有學過算盤,也不會記帳,她計算每筆利債放出去的日期和物件,使用的是她自己想出來的法子。她把她的現款卷成一個個的小卷兒,揣在小布囊裡。她放款從不白放,對任何來借貸的人,她都要對方拿出金飾來抵押,比起一般的高利貸來,她所收取的利錢並不太高,但絕無倒賬的風險好擔,因為她會事先把對方拿來的金飾,送到銀樓去鑒別,秤重和估定價錢,再按現值打八折把現款貸放出去,講明對方若不按期清繳利錢,她就沒收抵押品,——以多出兩成作為利錢,這樣,不但蝕不掉本,連利錢也有了著落。

  此外,她也有著很多紙折兒,請人替她寫下借貸人的姓名和拿來抵押的金飾的重量、成色等等,每天,她都把那些紙折加上一個紅圈來表示日子;至於收來的各類金飾,她會用不同顏色的絲帶,把它們成串的拴系起來,塞到她床頭的牆壁上的暗洞裡去,那是她自己才知道的秘密,只要移開一塊活動的磚頭,就是她收藏金飾的寶庫了。每到夜晚,她關起門來,都要就著燈光,反復檢視她搓成小卷的票子,放款的紙折兒,和收藏在暗洞裡的金飾,要不然,她就無法闔上眼睡覺。

  這種對錢財的反復計算,至少可以阻塞朝回憶開著的心靈的空洞。也許是到了那種年齡的關係,她對過往的日子,能記得的已經不多了,雲一塊,霧一塊,像是牆壁上的黴斑。

  早先嫁給如今被她稱做死鬼的丈夫,他年輕時就是一個癆病鬼,本身沒能耐,又沒有祖產祖業,讓她忍受貧困的煎熬。死鬼死得早,只留下這幢狹小的紅磚屋,擋得了風雨,卻擋不了饑餓,為了糊口,她幹過不少行業。推著車子,在烈日下賣冰;替人漿洗衣裳;在市場的小吃店裡幫忙打雜;縫布鞋;編發網……時辰一分一分的過,錢是一塊一塊的積來的。一個姿色平常的女人,靠丈夫沒靠得上,沒兒沒女的一個人,若不依靠一筆錢財來養老,日後爬不動捱不動了,怎麼活?

  說到改嫁,當年倒也有過那種機會,只不過運氣不好,動自己腦筋的男人,不是可靠的正經人,萬一一步踏進陷坑,那豈不是又得坑苦半輩子?!鄰居湯嬸兒就這麼熱切的勸告過:

  「你年近半百的人了,倒了一把撐天的傘,沒兒沒女的獨活在世上,哪有貼心貼意,可依可靠的人?……男人多半有狗性,吃了肉還想啃骨頭,你賠上身子不算,還得把多年辛苦積蓄的一點老底兒,拿去給他吃喝嫖賭,胡花浪費,你有那麼傻法?」

  聽到積蓄錢財,湯嬸兒的話可就更多了。

  「我說:你積蓄錢財,真是第一要緊的事情,莫說陽世為人,人人愛錢財,就連下到陰司做鬼,也會為搶奪幾個紙錢打得呦呦叫呢!——從古到今,有幾個當真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就說靠子女罷,子女有孝順的,也有忤逆的,只有錢財依著順著你。」

  斂聚錢財的癖好,恍惚就打那時起,更認真起來的,而且年紀愈大愈著了迷了。人在燈光底下數著錢,兩隻手臂乾瘦多皺,像兩根桑枝似的,不知哪一天,一口氣接不上就要死了,每當心裡有一絲寒意泛上時,她就立刻丟開那種念頭,重新落到計算上來。人到七十眼不花,真算一宗開心事,她仍能看得清那一卷花花綠綠的票子,以及各種各類的,黃澄澄的金飾,她總是有錢貸放出去,才會有這許多抵押品的。一想到她有,她就滿足起來。人生在世,坐著吃剩錢,要比當初在苦行業中打滾輕鬆多了,可不是?利滾利,像崩山落石一樣的快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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