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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蚊蚋在他耳邊嗡鳴著,遠處有斷續的蛙噪,阿旺倒巴望夜來能落場小雨,沖沖涼,把一野的鬱熱給沖掉。這樣懶懶的,在等待中迷盹了一會,天真的黑定了。他伸了個懶腰,挺身蹦起來,走出草棚子。

  回頭望後面望望,座落在高高屋基上的丁二叔家還秀著燈火亮。二叔他半下午自己牽牲口去把收生婆接回家,說是二嬸兒肚疼,轉眼半天過去,也不知臨盆了沒有?更不知究竟是男?是女?阿旺心裡有些著急。轉念一想:著急也是乾著急,自己在這兒看守青禾子,總不能扔開莊稼不管,跑回去看個究竟?

  原以為天會落場雨,沖沖涼的,如今起了風,把天頂堆積的雲塊都刮跑了,四野乳氣騰騰的起薄霧,一亮雖然出來了,一野仍是朦朦朧朧的,天不落雨也好,陽氣旺盛,二嬸兒她極可能得個男胎,阿旺這樣的希冀著。他側過耳朵仔細諦聽,丁家住屋靠田頭很近,只隔一排低枝的桑樹木子,假如嬰兒落了地,他想他該聽到啼聲。

  「對了!」他跟自己說:「二嬸兒要是生男胎,他會哭得很宏亮的。」

  一聽了一聽,只聽見蚊蟲的嗡嗡,蛙鼓的嘓嘓,和一陣風來,玉米葉子悉悉繂繂的擦著;卻沒聽見嬰孩啼聲,敢情還沒到時辰,也噓了一口氣,這樣的轉著念頭。正在這時候,阿旺忽然看見一條恍恍惚惚的人影子,從那邊彎路上走了過來,霧濛濛的像落著毛毛雨,他實在看不清來人是誰?是不是個偷青的賊?……若說發聲喝問罷,又嫌太冒失了,人家正正經經的走在路當央,又沒踩荒下禾田,怎知人家是來偷青的?他只好悶不吭聲的蹲下身子,看著那條人影子,等到看清他想幹什麼再講。

  ***

  人影撥著霧朝近處走,阿旺這總算看清楚了,來的是個紮著包頭巾的少婦,霧裡看不清她的面貌,打她的行姿和身段上看,也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她穿著一身印花布的衫褲,手臂間還挽著一個小包袱。

  這是一條通到丁家住屋的叉路,除非她是去丁二叔的家,不該岔到這條路上來的?阿旺暗自納悶著。丁二叔家的親朋戚友,他都熟識,但他完全不識這個年輕的女人,他想不透,一個年輕的單身婦道,夜晚出來幹什麼?

  那女人走到路邊的一棵老柳樹底下,忽然停了下來,踮起腳尖,朝亮著燈火的丁二叔住屋那邊張望著,好像在打探什麼動靜?她這樣鬼祟的行動,不禁引起了阿旺的疑心。看樣子,她不像是個歹人,假如她真是丁二家的遠親,就該一直走過去敲門,用不著這樣猶猶疑疑的呆在這裡?阿旺決意不吭聲,瞧瞧她到底要幹什麼?!

  那女人望了一陣,把手裡的小包袱塞到樹邊的草叢裡去,躡著腳步,慢慢的朝丁家宅院走過去。阿旺不願驚動她,離她一截路,稍稍的尾隨著她。女人穿過低枝的桑樹林子,爬上丁家的屋基坡,站到亮燈的那扇油紙窗的外面,阿旺躲在桑林背後,偷眼瞧著。

  不瞧倒還好,越瞧越覺得事情有些蹊蹺難解?

  女人所站的那間亮燈的窗子裡,正是孕婦丁二嬸兒的產房。二嬸兒估量就快臨盆了,屋裡的燈火忽明忽暗的飄搖著,時見人的黑影在窗上忙碌的旋移,因為衣袖帶風,才會牽動燈火焰舌的罷?側耳細聽,隱約還能聽見二嬸輾轉呻吟的聲音和收生婆嘮嘮叨叨勸慰的聲音:

  「忍著點啦,二嬸兒,孩子如今正在肚裡頭轉頭呢!再疼上三兩陣,就會見頭了!」

  而站在窗外的那個年輕婦道,竟然湊到燈火照亮的窗光裡去,伸出舌尖舐破窗紙,用一隻眼湊上去偷窺。若是在平時,阿旺火性一動,就會直奔過去,一把將她扯住,逼問個明白了。但他恐怕這樣一嚷嚷,會使產婦受驚,轉念又想起女人藏進草叢去的小包袱來,若想查明她的居心,何不趁她在屋外偷窺的時辰,先跑到那棵老柳樹下,撿起她的小包袱,打開瞧瞧,看她那包袱裡頭到底裝著些什麼鬼東西?!

  路熟腿快,打定主意的阿旺,很快就奔回路邊那棵老柳樹下來,從草叢裡撿起那個花布小包袱,打開來就著朦朧的月光一看,我的老天!那包袱裡包著的幾樣東西,該是人做夢也夢不著的,——一個血淋淋的衣胞,一莖奇形怪狀的黑樹葉子,和一張像血光紙大小,上面繪著朱砂符咒的文牒。

  一個老早就聽人講述過的恐怖的傳說,像閃電般的掠過阿旺的心底。說是陰世各式各樣的凶鬼死裡面,有一種是因分娩而死的婦人,她們因前世冤孽,受了血光之災,死後陰司不收,只發給她們一紙自找替身的文牒,她們便成了血光鬼,又有人稱她們叫胞衣鬼,因為她們常在夜晚變為人形,尋找應劫的替身。

  這些胞衣鬼儘管能變得和人一樣,但她們總離不開這個花布小包袱。那張畫滿符咒的文牒,使黑白無常和夜遊神不會阻攔她們,那個血淋淋的衣胞,是她們遭劫橫死,准覓替身的證物,只有這莖奇形怪狀的黑樹葉子,阿旺不認得,也沒曾聽人說過。

  不管怎樣,有了文牒和衣包在,阿旺業已認定剛剛見著的那個年輕婦人,定是傳說裡的血光鬼無疑了,怪不得她在月夜裡來,趴著丁二嬸的窗口偷窺?原來她是想趁二嬸兒滿胎足月開產門時,拿她當替身,奪她母子倆的性命!阿旺這樣一想,心裡著實氣岔不過,你血光鬼找替身,損人利己,業已很不夠意思了,你就找遍這一方,也不該找到丁家二叔和二嬸兒的頭上?!兩夫妻,一對老好人,遇寒施衣,遇饑施食,半生沒有做過一宗損德的事,上天不替他們添福添壽,已經不公平了,哪還能容血光鬼來奪他們的子息,又取二嬸兒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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