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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7.野廟的緣由

  在中國古老的胸膛上,多的是奇怪的廟宇,那些非正流的廟宇,供的並不是佛經裡提名道姓的菩薩,有的供人,有的供仙,有的供鬼,有的供妖;像蛇啦、狐啦、黿啦、馬啦,甚至山精水怪之屬的邪物,幾乎是應有盡有;民間對於這些沒有僧侶的祠或廟,通稱為「野廟」。野廟的信徒們,非儒、非釋、非道,但它們卻顯示了民間的信仰和對於原始神秘凜懼的心胸。

  一般說來,每座野廟的形成,都有它神奇怪異的傳說存在。這些傳說,經過衍轉流布,變成眾多大同小異的紛紜,它們就那樣的密植在人心裡,從流液般的童話,逐漸凝結成某種很難揭脫的黏性觀念。

  我們對那些野廟,若加仔細分析,不難發覺它有著很多類型,一類是感恩式的;像某些地方官吏造福一方,德澤長存,或為民捨命,使萬眾感泣,後有人夢著某官,自言已受封為城隍土地等等,民間便會為其集資建廟。即使物件是非人,像老黿在旱年供水,馬王在荒野馱人,樹神指引迷路,使人免入虎口狼腹,狐仙為人逐魔治病等等,視傳言流布的影響,都有建廟的可能。

  另一種卻是被迫式的:像一些河妖水怪,常常托夢示書,恐嚇居民,逼其建祠建廟,奉若神明。而河堤一旦潰洪,洪峰高湧的慘劇,大多數人都曾親身經歷,懼怖萬分,妖物既然貪求無魘,何不忍讓三分,化錢消災解厄,不失為一個辦法。於是,像什麼黑風廟,八大王廟,甚至九頭烏廟,也都紛紛建起來,使若干邪物妖孽,也大派派的自居神祇,坐享人間的香火供奉了。

  忘卻自何時起始,我忽然關注起屹立荒涼曠野的那些野廟來。在山邊,在水涯,在茅草叢生的叉路口,綠樹蔭覆的小村頭,它們靜靜的立著,沒有金碧輝煌的琉璃,沒有莊嚴肅穆的紅牆,沒有晨鐘、暮鼓和嫋嫋的梵音;那些野廟,多半是很久之前就建築起來的,從瓦面黯色的苔蘚,牆磚被鹽霜剝蝕的痕跡去看,他們立在那兒,已不知經過若干世代了,它們像是滿臉風霜的老人,馱負著許多荒緲的傳說,向後世兜售著。

  再也沒有誰會認真的相信那些,現世代的人們似乎忘卻了史冊之外的民間歷史的真容,傳言從那些曾經活著的嘴裡流出來,那些人也有過同樣荒緲的心胸。而怎樣去苛責逝者呢?如今他們是一撮民族的泥土了,誰能唾棄他所踏的泥土?正因有無數骸骨的滋潤,我們的泥土才豐沃起來,不斷迸茁新芽!

  也正因時光不能倒流,對於往昔,我反而有一份特殊的憧憬,很想回到那些墨色的傳言裡去,揭起沉重的帷幕,一覘那些溫柔敦厚,知所感恩,也深懷懼怖的心胸……

  想聽這一類野廟的故事嗎?那就請點起蠟燭來罷,讓我們一道兒融入傳言,融入荒緲。你們不妨把它當成中國的童話看罷。

  血光娘子廟

  看守青禾的田家郎阿旺,獨自坐在他搭在田隴上的看青的草棚子裡,懶洋洋的望著棚外那片玉蜀黍田。黃昏時分,天上堆著許多浮動的雲塊,霞光軟柔得帶些濕意,使人拿不定夜來的天氣究竟是晴是雨?

  草棚子又低矮,又狹窄,地面上鋪了一層半幹的玉米葉子,棚頂掛著蓑衣和一盞沒點燃的馬燈。即使夜來落雨,他也得馬上點燈,披上蓑衣,到黍田四邊去轉上幾圈兒。遇上豐足的年成,倒不擔心偷青的賊,但野獾狗總是很討厭的東西,它們是偷青的高手,就算腰裡插著短柄銃,也不容易打著它們。這兒離山腳較遠,不常遇上山豬,萬一遇上山豬,那可更麻纏了。山豬不是小賊,而是一群胡作非為的強盜,它們成群闖進玉米田,任性糟蹋剛吐鬍子的嫩玉米,用蹄子和笨重的身軀撞倒玉米莖子,更用尖嘴亂拱一氣,簡直能把地面給刨翻。

  原住山窩子裡的阿旺沒有田地,專靠替人打短工幹雜活過日子,這回受雇替丁二叔家看青,丁二叔管吃住,一個月還送給阿旺六吊錢的工資。甭說得人銀錢替人消災的話了,丁二叔找到他,就是白乾,阿旺心裡也是樂意;丁二叔是個老好人,四十出頭,還沒見子息,二嬸兒早在十幾頭裡,替他生過一個閨女叫招弟,招弟這名字的意思,就是巴望她能招來弟弟的意思。

  「招弟呀,招弟噯!」

  這樣叫著盼著的盼了十來年,二嬸兒好不容易才懷了第二胎,肚皮鼓鼓快臨盆了,偏巧趕著這季莊稼極需人手的時候,哪能再讓她裡外兩頭忙?……丁家老兩口沒把阿旺當外人看待,每年農閒季,都請他來打雜活,擔擔用水,劈劈柴火,磨磨糧食,喂餵牲口,事情極輕鬆,工錢又算得厚,吃飯一桌子,遇著好些的菜肴,二嬸兒還會搶著朝他碗裡夾。

  「阿旺,你多吃些,正是發骨膀的年紀!」二嬸兒她總這麼說。

  真是的,每年冬天都在丁家過,一盆子紅紅焰焰的旺火,一屋子的人語和笑聲,比酒還要溫熱,過慣了那種日子,真有些怕起山窩子裡的荒寒冷落了。

  「二嬸兒她這一胎,要能生個白胖的男孩,該多好?!」阿旺心裡這麼想著,一面便自言自語的說出來了。

  逗著玉米快成熟的季節,黃昏時總是悶鬱鬱的散著濕熱,阿旺覺得有些無聊,便伸手到瓦罐裡去,抓起了一把鹽炒的幹豆子,慢慢嚼著。幹豆是招弟親手炒了送過來的,炒得迸脆的,粒粒香,竹筒裡的竹葉茶,也是招弟燒的,招弟是個很可人意的好閨女,阿旺拿她當自己的妹妹看。現在,天逐漸逐漸的黑下來了,阿旺不願再想什麼,他微微閉上眼,半躺在他的南瓜枕頭上,輕鬆的伸了伸腿,看守青禾的人,都在夜晚忙,他必得養養精神,等到天黑了好派上用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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