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司馬中原 > 野狼嘷月 | 上頁 下頁
五〇


  「你是說,他把傷口弄裂了?」劉新遠說。

  「嘿,他會嗎?」祁武說:「他一聽,一個禮拜都不敢下床,恐怕真把傷口弄裂,等他傷口長妥,院裡替他拆了線,告訴他可以走動走動了,他還是躺著不敢動,院裡要他出院,他賴著說,傷口還在痛,要多住幾天。」

  「那他為什麼還會弄裂傷口,多受一刀之苦的呢?」我饒有興致的追問說。

  「說起來,是個大笑話,」祁武說:「那天你們上火線,敵軍的有顆炮彈落在醫院附近,一時窗搖地動,燈火全滅,所有病患,全靜靜的伏著沒有動,後來燈亮了,醫官拎著馬燈來查鋪,所有的床位人都在,唯有荊大排長不見了!」

  「也許他有機敏的習慣,」劉新遠想起來說:「他聽見炮聲,躲到床肚底下去了!這叫什麼來著?……荊排長當初訓話是怎麼說的?瞧我這笨腦袋瓜子,邊想起來邊忘,又該挨駡了!」

  「叫敏捷,」我說:「病患都是徒手,遇上炮轟,伏著不動像一窩傻鳥,那不成,得要設法保護自己,免受無謂傷亡,排長他是這樣說的。後來怎樣了?」

  「怎樣了?!」祁武說:「全院的醫官看護,拎著燈,到處找人,找了一夜,也沒找到,在炮彈沒打過來之前,明明有人看見他躺在床上的,好好的一個人,能跑到哪裡去呢?!」

  「難道他會長翅膀飛出去?」劉新遠說:「醫院有門崗,有圍牆,他不在醫院裡,會跑到哪兒去?」

  「嘿,誰也料不到的,」祁武說:「一個平時動一動都叫著傷口痛的人,竟會翻過七尺高的圍牆,跑過一片樹林子,越過一座亂塚堆,足足跑了半裡多路,最後,倒在一個農夫的豬圈外面。這一跑,傷口真的跑裂開了,疼得他又哼又叫。農夫被他吵醒了,問明他是從後送醫院跑出來的,便親自把他背了回來!……當然,他肚皮上的傷口不但裂了,而且沾了許多豬騷水,發了炎,起了膿啦,不開第二刀,恐怕真會丟掉性命呢!」

  聽到祁武的話,我心裡非常難過,荊排長樣子長得那樣粗壯勇武,怎會是這種膽怯的人呢?他聽到炮擊,竟然不顧傷痛,拚命翻牆奔跑,這種反應,如果說是機敏,那一定是用錯了地方啦!

  當然,這種感覺,永遠不會說給荊排長聽的!因為他站在隊伍面前,仍然挺胸凹肚,一付雄赳赳氣昂昂的樣子,仍然照樣用想當年的複述,把他和各種典範連在一起。劉新遠甚至懷疑鄰連的祁武所說的話不可靠,因為他怎樣看,怎樣想,荊排長都不是那種膽小畏縮的人物!

  荊排長出院不到十天罷,我們又奉命出擊,去攻擊一座敵方佔據的山頭,在這次的攻擊準備行動中,荊排長顯得很沉著,很穩定,而且身先士卒。

  敵方所據的那座山頭,工事構築得很堅固,伏地堡、偽裝的機槍巢、交通壕和散兵坑,密密的棋布著,正面的坡度很陡,原先擔任攻擊任務的友軍,業已遭受嚴重的損失,使攻擊頓挫了。

  荊排長在親自察看地形之後,決定利用薄暮,從偏右的山溝發動攻擊,那是他們火力最單薄的地方,只有一挺機槍,封鎖著山溝。

  「只要在攻擊之前,先把敵方的槍巢毀掉。」他說:「咱們一鼓作氣就攻上去了!」

  他的話是不錯的,問題是誰去毀掉敵方那座槍巢呢?這時候,一向被認為懦怯的小個子劉新遠舉起手來說:

  「報告排長,我願意帶幾枚手榴彈,悄悄的爬過去,我的個子小,只要順著草叢,儘量用低姿勢爬動,他們不容易發現,到了適當距離,把手榴彈扔過去,最多兩顆黑葡萄,那槍巢就報銷啦!」

  暮靄逐漸變濃了,劉新遠帶了六顆葡萄彈,一個人冒險出動啦,他確實採用最低的姿勢,順著草叢爬動。但在爬到山溝中途時,還是被敵方發現了,槍火從那座槍巢裡急噴出來,使劉新遠被槍火釘在一處地裂子裡,根本無法動彈。

  「很糟!」荊排長說:「劉新遠那個活老百姓,如果沉不住氣,動一動就沒命了!」

  排裡的弟兄躲在攻擊發起線背後,都替劉新遠擔心著,但機槍的火流很熾烈,一時想不到怎樣解救他?

  「那副排長,我的職務交你代理!」荊排長咬咬牙說:「我過去引開槍火,接應他!」

  他說著,忽然像發瘋般的朝斜刺裡急奔過去,敵方發現有奔跑的人影,射擊方向果然轉移了,但荊排長一奔立即臥倒,等對方一串火流飛過去,然後再跑。他這一來,劉新遠又能夠乘機移動了,不一會工夫,手榴彈在槍巢上開了花,揚起一片硝煙和塵土,那挺封鎖山溝的機槍便啞掉了。

  全排乘機朝上猛撲,在友軍呼應之下,天黑時,終於拿下了那座山頭,不過,荊排長這回帶彩了——子彈正打在他肚皮上,上回捱過兩刀的地方。劉新遠像螞蟻搬蜈蚣一樣,把他背下來,苦著臉說:

  「排長,您怕要開第三刀了!」

  「嗨!」荊排長說:「我這個人,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怕開刀折騰肚皮!……人,總有些弱點的。」

  這件事,使我在事隔多年之後,深深的記著,怯懦和勇敢,並不是那麼容易區劃的。荊排長破腹取子彈時我在場,他真的怕得渾身發抖,像個無助的孩子一樣。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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