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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副班長說得不錯,劉新遠憋著憋著,臉色泛白,渾身發抖,一條褲子眼看就濕透了。荊排長看見了,叫他出列,面對全排站著,指著他的濕褲子說:

  「老實講,這比溺坑更糟。一個大男人,大白天忍不住溺,糧算白吃了!」

  不管荊排長把劉新遠看得多扁,怎樣當眾笑貶他,劉新遠總是垂手立正,不置一詞。排裡的弟兄也都知道,劉新遠是個怯懦的人,上面說四,他不會說五,他不但膽小,又很笨拙,老是被罰著出小操,操得汗流浹背,他卻從沒抱怨過一句。

  有一回,剛開完飯,連上來個急行軍,走到半路上,劉新遠臉色大變,抱著肚子嚷痛,荊排長踢了他,也踢不起來,這才承認他不是假裝的。

  「派公差把他送醫院檢查!」荊排長說:「要是醫官證明他有病,我可以不處罰他!」

  派公差先把劉新遠送到團部醫務室,醫官一檢查,說是可能患了盲腸炎,而且是急性的,要立即轉送後送醫院去動手術!

  一聽說劉新遠真的得了急性盲腸炎,荊排長不但網開一面,而且極為熱心的要親自帶著公文,到後送醫院替劉新遠辦理入院手續。

  劉新遠入院開刀,住了五天醫院,荊排長帶著排裡選出來的兩個代表,攜帶著水果去慰問。看見劉新遠還躺在床上,荊排長就說了:

  「我說,你這傢伙,真是差勁透頂!肚皮上劃那麼一刀,割掉指頭大那麼一截腸子,五六天了,還哼哼唧唧的在泡病號?想當年,我肚皮上捱了一刺刀,還一口氣攻佔兩座山頭呢,你明天替我回連出操去,人要學著忍一忍,甭像娘兒們似的,有點毛病就亂喳呼!」

  排長既然這麼說了,劉新遠在第二天就辦妥出院手續,回到連上來了。荊排長仍不放過機會教育,對咱們全排訓話說:

  「你們看看,劉新遠盲腸開刀,躺了一個禮拜,差勁不差勁,換是我,三天就出院,我還是多說了的!」

  他說過這話不久,他自己的肚子忽然痛起來,痛得又喊又叫,大夥兒忙著把他抬到醫務室,一檢查,嗨,他跟劉新遠一樣,也得了急性盲腸炎啦!

  連上派公差,把荊排長送進醫院,少不了也推進開刀房,替他開了一刀,咱們排裡很關心這位硬漢,大家湊錢買了禮物,推出兩位代表去看望他,承大家盛意,推了我和劉新遠兩個。

  「你們要去,得趕快去,」有人說:「再晚一天,也許荊排長就要出院了——他當眾說過,他要是開盲腸,最多住院三天。」

  咱們第二天趕到醫院,荊排長剛開完刀,躺在病床上哼哼呢,看樣子,三天他是出不了院的了。

  「報告排長,您還好罷?」

  「好什麼?!」他說:「醫生手術太差勁了,搞得我傷口疼到骨肉分家的程度!我怕一個禮拜都起不了床啦,我是個急性子,很想起床出院,你們是知道的。」

  「是是是,」劉新遠說:「不過,您趁這機會,多休息幾天也好。」

  荊排長足足休息了十天還沒出院,排裡弟兄輪流去看他,他臉色很好,能吃能睡,就是傷口疼,不能動,據醫生說:

  「嗨,你們這位排長,怕開刀怕成那樣,聽說要送進開刀房,兩條腿都軟了,比起那位劉新遠來,那可差勁多了,他光是個子高大,模樣嚇人!整天躺在病床上,說他早年怎樣勇敢,其實,在我看,嗨……」說到後來,他勒住話頭,不願意再說下去了!

  聽慣了荊排長的訓話,以及他那一套「想當年」的故事,再聽到醫官對他的評論,感覺心裡怪怪的,很不調和。真的,咱們那位荊排長,究竟是勇敢呢?還是怯懦呢?一時使人撲朔迷離,根本弄不清楚了。

  回到連裡去,正好接到上面的命令,要開拔到前方去出任務,排長沒出院,職務由副排長代理,連長寫了一封信,托人帶去送給荊排長,要他一出院,立刻到前方向原單位報到。

  咱們開上火線作戰,雙方炮火打得轟嘩轟嘩響,人在這時候,格外想念起體格碩壯,像巨無霸般的荊排長來,如果他在這裡,挺著胸脯那麼一吼,那,咱們的膽氣就會更壯了!

  「我想,排長他就在這兩天,就會回來的!」劉新遠說:「他平常教咱們大膽、勇敢,他若泡起病號來,那日後怎麼好意思再見排裡的弟兄?」

  「對呀!」我說:「他住院差不多半個月啦,你上次開盲腸,只住院五天啊!」

  咱們在等著,一場火打了三天,把敵人打退了,荊排長還是沒回來,連長很惱火,著人到醫院去察看,察看回來的人向連長報告說:

  「報告連長,關於荊排長的事,也不能怪他,據醫院說,他的傷口裂了,又開了一次刀!」

  「奇怪?」連長也困惑的敲打起他自己的腦殼來:「人的盲腸只有一根,幹嘛要動兩次手術?!」

  既然醫院證明荊排長又開了一次刀是事實,連長當然也沒再追究了。荊排長住了二十多天醫院,養得白白胖胖的回來,一切照舊,吼聲要比平時更宏亮了。

  不過,後來有個別的連上和他同時住院的士兵叫祁武的,卻悄悄的說出荊排長再一次開刀的秘密來。

  「說起來真滑稽,」他說:「荊排長在確定是急性盲腸炎,送院開刀時,他雙手捂著肚皮,對醫官大喊,說他寧願吃藥,不願開刀……『老子死都不在乎,就是怕開刀!』他這樣說。醫官告訴他,急性盲腸炎如果不趕快開刀, 只有死翹翹!……他疼得沒辦法,只有硬著頭皮,答應讓醫官替他開刀,開刀時,他兩腿軟得站不住,是三個看護兵把他抬進開刀房去的。」

  「這個我們已經聽醫官講過了。」我說:「後來怎麼樣呢?!」

  「後來就聽他一個人的嗓子,日夜叫疼,翻身打滾的咒駡醫官,要院裡替他打止痛針。老實講,我們一個病房裡,幾十張床位,同時動手術的,也有十幾個,誰也沒像他那樣大驚小怪,一點都不能忍!」

  「他這樣叫喚,醫官怎麼說呢?!」

  「醫官淡淡的丟下兩句話說:你這個樣子,兵是怎麼帶的?你忍著點兒,不要嚷叫,你不休息,旁人還要睡覺呢,你要是把傷口弄裂了,還要開第二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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