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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10.老子與棒子

  韋姑媽是個很和氣的婦人,圓圓胖胖的身材,圓圓胖胖的臉,笑口常開,如果當初跟彌勒佛相處,彌勒恐怕也成不了佛啦!

  當然,韋姑媽沒有上過電視,決不會像螢光幕上的陶姑媽那樣有名氣,但在她所居住的巷子裡,鄰居提到韋姑媽,沒有不豎起拇指誇讚她的。儘管她和誰都不沾親帶故,但沒老沒少的,都喜歡稱呼她做韋姑媽。

  韋姑媽本身具有許多美德,單憑樂於助人這一點,已經使她睦鄰這方面做到無話可說的地步。別人結婚,她幫忙幫到底;別人生孩子,她去找助產士;別人要出門,她會替人看家帶孩子。總之,任何鄰居有事, 只要找到韋姑媽,她無不逐一幫忙他們解決。

  論起做家務事來,韋姑媽更是一等一的好手:她能把素菜燒得像葷菜一般的豐腴;葷菜燒得像素菜一般的清淡;她所醃制的臘味,比那些掛上南京板鴨、湖南臘味和金華火腿店子裡的貨色,更要地道得多。她的針線和編織的技藝,比她做菜更為出色;她編毛線,無論大件小件都能編,而且能編出各式新奇的花樣。她鉤鉤針,手工細緻而又別出創意。她的刺繡更見神巧,即使打一個補釘,都補出一朵花來。

  鄰居有年輕女孩的人家,那些女孩子們一個個都爭著跟韋姑媽打交道,希望學得一點烹調和針線。

  韋姑媽自己的日子過得並不算好,她的丈夫在外面謀生,終年難得回來,她自己帶著三個孩子,年紀都還小,裡裡外外都靠她操勞。由於家用不足,她便把房子分租出去。她共有兩棟毗鄰的房子,一棟自家住著,一棟出租,房子是單磚紅瓦的半克難建築,租金當然比不得洋房,所以,她又把自己住的房子騰出一間來,租給兩個在大學裡念社會系的男學生。

  提到租房子,韋姑媽實在有些怕得慌,她做人太溫厚老實,開口向人討房租,對於她是一宗極為難的事情。早先她把房子租給一個房客,那家人把她房子弄得一塌糊塗,這裡要修那裡要補,全找房東。他的孩子砸爛玻璃,找房東來配;他們夫妻打架踢破了門,扭斷了門鎖,也找房東來換;但房租老是拖著欠著。臨到搬家,還扣下三個月房租不付,理直氣壯的說是:搬家費。

  人說:一朝挨蛇咬,十年怕草繩。韋姑媽算是被這種惡房客嚇怕了,打那之後,她寧願把房子空著,決心非遇著適合的房客不租。但房子短期空著不要緊,長期空下去也不是辦法——她的生活費要靠房租來貼補。

  鄰居們曉得這種情形,也都替她著急,紛紛跑來替她拿主意。

  「我們也曾談過了,韋姑媽,」左鄰的張先生說:「論是做鄰居呢,你是天底下最好的鄰居了;論起做房東,你實在是太軟弱的房東。人說: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天底下有你這種好講話的人,做房客的怎會不討盡你的便宜呢?!」

  「張先生說的是實在話,」右舍的錢太太說:「這年頭,講的是:人怕狠,鬼怕惡!房客要是一切按照規矩來,你當然是和氣生財,沒有話說了;房客要是耍花樣,存心拖賴,你就該狠給他看看!」

  「說是這麼說,我這個人,天生不會狠,又有什麼辦法呢?」韋姑媽說:「所以我只能慢慢的選好的房客了!選不著,我寧願把房子空著不租。」

  「不成的,韋姑媽。」錢太太說:「空著房子不租,房子裡生蛀蟲,養老鼠,會壞得更快,何況白白損失了租金,那太划不來了呀!我看,還是趕快租出去的好。房客若是好,一切不談,若是不好,鄰居全站在你這邊,你理直氣壯,又有大家撐腰,怕他做什麼?!」

  「話也不能這樣說,錢太太。」對門的鐘先生是個國文老師,說起話來搖頭晃腦,好像做文章似的:「語雲:凡事慎乎始。韋姑媽主張選房客,本人絕對贊同,若是選的房客不好,鬧開來,開馬後炮,決非良策!」

  「這個選房客,真也是一門大學問呢!」張先生說:「一個陌生人,按著招租帖子上寫的位址,跑來要租房子,您怎能一眼看出他是好人?還是歹人?韋姑媽她又不是相面先生。」

  「對對對,」錢太太趕緊接口說:「就算她是相面的也不成啊!——這世上有的是貌慈心惡的,也有許多貌噁心慈的,光是觀顏察色看外表,怎能一眼看得出來?!就算能略微看出一點,也不一定準確。」

  「我主張選房客,並沒說光看外表。」鐘先生說:「韋姑媽不是啞巴,她可以借機跟對方談談話,問問對方是什麼職業?什麼身分?一般說來,租給知識水準高的,有修養的人,麻煩總會少些。」

  「我說,鐘先生,您說這話,未免太看扁了我們粗人了罷?」斜對面雜貨鋪的老闆王大叔說:「像我就是沒念過書、進過學的人,肚裡沒裝過一滴墨水,但做人的道理,我一樣懂得,一顆良心放在正當中,從沒欺人騙人。我認為,把房子租給粗人,收租付租都要爽快得多。知識愈高,愈講文明,愈夾纏不清!……其實,我的看法不一定對, 只是說給韋姑媽做參考罷了。」

  「王大叔,您說的也不錯。」韋姑媽說:「我若選到一個像您這樣誠篤直爽的人做房客,那還有什麼話好講呢?只怕做夢都會笑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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