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司馬中原 > 野狼嘷月 | 上頁 下頁
一三


  「事實上,麻皮吳四越看越覺得心疼,鬼根本不能穿衣,也不能喝酒啖肉,那些新衣,被雨水淋得透濕,不久就會爛掉,而豬肉的碎塊,早已腐爛生蛆,騰發出一陣陣的瘟臭味來。人說:烏龜吃大麥——瞎糟蹋整糧食,鬼買酒肉衣衫,也正是這樣的了。

  「失去的豬肉找著了,有什麼用呢?麻皮吳四儘管找到了豬肉,也找不到究竟是哪個鬼買的,一心火氣便逐漸消了下去,看看一野的墳頭,心裡便嘀嘀咕咕的有了一番感慨,暗自想到,鬼跟人原不是相對的,人在陽世多口氣為人,缺口氣為鬼,像這些墳裡,埋下去的骸骨,不也都是酆都縣長一輩的人嚒?可歎的是這些人業已變成了鬼,他們仍然以為自己是人,保留著在世為人的習慣和喜好,穿,希望穿得光鮮照人,吃,希望吃得滿嘴冒油,喝也希望喝到原泡好酒,和人交易的結果,雖然把酒肉衣衫之類的東西弄到了,也 只是畫餅充饑、望梅止渴罷了!……自己如今是這樣看鬼,這樣氣鬼,日後有一天,自己也埋下土去,誰知會不會和他們一樣呢?!

  「他是一蹦二跳出門去的,到了下午,卻是低著頭,不聲不響的回來了。

  「鬼用鬼紙錢買東西,使野市上做買買的人頻遭損失的事,時有所聞,這宗事,輾轉傳至當時的縣衙裡去,那位縣官知道了,便替百姓拿主意,他想出一個很巧妙的方法,能即時辨認出錢幣的真假。

  「他要那些到野墟場做買賣的人們,各家準備一個水盆,盆裡裝著半盆清水。當時通用的都是各式製錢,不管是誰來買貨物,講妥價錢之後,收了錢都朝水盆裡丟,凡是見水就沉底的錢,一定是銅質的真錢;如果在水面飄浮的錢,雖然看起來是真錢,那 只是鬼施的障眼法變的,它仍是鬼紙錢,它雖能瞞過人的眼,卻瞞不過水盆。

  「這法子剛剛開始使用的時刻,殺豬賣肉的麻皮吳四,果然用它找到那個買肉的鬼了。他是個又矮又瘦,看上去很不打眼的人物,穿青衣,戴小帽,大約四十來歲的樣子,狹長的臉,陰冷蒼白,毫無血色。他指著一塊後腿肉,麻皮吳四上秤一秤,三斤多點兒,他討了價錢,那人付錢時,麻皮吳四把錢朝水盆裡一扔,每個錢都飄浮在水面上不朝下沉。那人拎著肉,轉臉想走,麻皮吳四抓住他說:『慢點兒,老哥,這些鬼燒紙,你還是帶回去花用罷,三斤多肉,我還送得起,單請你老哥下一回本分些,鬼就是鬼嘛,何必穿衣戴帽硬來充人呢?』……說著,他從水盆的水面上,一把撈起那些紙錢,朝那人的臉上抹過去。

  「忽然間,他覺得手裡抓著的,不再是個人體,只是一件腐敗了的舊衣裳,飄漾飄漾的,三斤多後腿肉掉在地上,一剎間,那鬼業已遁脫不見了。

  「從那之後,鬼就沒再出現過,而墟市上做買賣的人,仍然沿用水盆來辨別錢幣的真假,這種習慣,多年沒曾改變。我小時親眼看見過,當時透著奇怪,經追問,旁人才告訴我,那是防鬼用的。」

  無奇不有的傳說,可不是?酆都籍的朋友說完了這個故事,我想得到唯有在酆都那種地方,那種陰雨潮濕,白霧濛濛的季候,才能產生出這種上午為陽,下午為陰,人鬼混雜的傳說。因為當地居民,生活在那種背景之中,感染了那種氣氛,才會生出那樣的臆想來。同時,以若干古老的傳說為根基,連鎖觸動人心,才使新的傳說不斷產生,可能也就是「每一代有每一代傳說」的由來罷?

  「在酆都,像這樣的野話是很多的。」酆都籍的朋友靜默了一會兒,抬眼望著我說:「儘管我離家時年紀很輕,有許多故事,業已記不清了,就是揀些記得的,說給你聽,只怕三天三夜也說不完呢。」

  「嗯,那是一定的。」我說:「在那樣古老荒涼的地方,夜是那麼長,燈又是那麼暗,沒有這些傳說當成聊天或是哄孩子的資料,人真的會悶死。——即使原先沒有,編也得編幾個出來消愁破悶呀!」

  「說的是啊!」對方鬱鬱的笑著:「這就像我們躺在病床上,悶得難受,不是在抖出這些老故事來了嗎?」

  「我聽講酆都的那座閻羅廟,是一座出名的古廟,」我說:「關於那座廟的傳說,想必也有很多罷?」

  「不錯,」那位朋友說:「早先有人傳言,廟裡的鬼卒,夜晚會出廟走動,說是有一回,一個小鬼潛進附近民宅偷東西,那家的主人,追賊追進廟裡,原不知小偷會是鬼卒,舉著火把一照,失物竟在鬼卒的手上,他立即跪拜閻王,把失竊經過稟告上去,剛剛禱告完了,就聽哢嚓一聲響,那鬼卒的一隻臂膀上兒像被利刃砍劈似的,落下地來了!……但這些都是傳說而已, 只有大殿裡的那面古老的銅鏡,才真是靈異的。」

  「銅鏡?!」

  「是啊!那面銅鏡,據傳是魏晉古物,是在地穴被封前,經人搬運出來的。」

  「銅鏡有什麼靈異呢?」

  「那面銅鏡,經廟裡的僧侶擦拭得亮亮的,光可照人,初看並沒有什麼奇特的地方,它有一人多高,立在一座木制的鏡架上,上面以黃幔掩覆著。據說,有些人家死了親人,想看看死者的幽魂,便到廟裡去,焚香設供,跪禱閻王,然後掀開黃幔,退立凝視鏡面。鏡裡出現的,並非自己的影子,而是幽冥世界的幻景,陰風颯颯的吹著,黃沙一陣一陣的飛揚著,逐漸的,一個人形的影子像石筍似的出現了,逐漸走近,顯露出眉眼面目來,那就是死者身在陰司的幽魂。但家人們 只能看視一次,短短的一剎過去,幽靈便轉身消失,不再出現,爾後再來,鏡裡便不再出現幽靈的影子了。」

  「假如真有這回事,那真是夠悲淒的,」我說:「短短的一剎凝視,仍然陰陽相隔,人鬼殊途,看了反而更傷心,不看倒也罷了。」

  「我何嘗不是這麼想呢。」酆都籍的朋友露出淒迷的苦笑來:「但身臨其境,即使多看一眼也是好的,這世界上,癡迷的人多得很,他們內心的情意那樣熱烈真摯,誰能笑他們愚騃呢?」

  經他這樣一說,我的心忽然被觸動了,在天之涯,我不知多次默誦過杜工部詩裡的「有弟皆分散,無家問死生」句,海對面看似人間,實成鬼蜮,假如有那樣一面能燭洞幽冥的古老銅鏡,我也會爭著看一看的。

  這樣看來,寫下酆都野話,並非是全無意義的了。所謂十八層地獄的景象,何謂子虛?它確曾在歷史上多次呈現過,從桀紂當朝,到戰國紛爭;從歷朝邊患,到水旱刀兵;從黃巢造反,到流寇荼毒;刀山劍林,車輾炮烙,哪樣地獄般的非刑沒在人間出現過?!與其閉眼否定,倒不如作移情之念,也許會使人多獲一分憬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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