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司馬中原 > 野狼嘷月 | 上頁 下頁 | |
一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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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酆都野話 一般人談論到陰曹地府,都會談到酆都城,因為多年的傳說,都把那兒當為陰司所在,有十殿閻羅坐鎮在那兒,負責審判歸陰的靈魂。事實上,傳言所指的酆都,就是四川省東境,長江北岸的酆都縣。它位居忠縣西南,涪陵縣的東北方,是一個地廣人稀,比較荒落的縣份。 在古老中國的傳言裡面,因果輪回之說,佔有極端重要的地位。它也是宿命觀念形成的根蒂,因此,酆都城在人們的精神上也顯得重要起來,以它為中心,分別產生了更多荒誕的野話,它使得酆都城更加神秘了。 我們不能不承認,有多數鄉野民眾打心裡相信酆都城設有陰曹地府,有執掌生死簿的判官,有無數陰司吏卒,和使人懼怖的十八層地獄。他們相信六道輪回,包括,人,圓毛和扁毛的畜類,甚至昆蟲螻蟻、魚龞蝦蟹……一切生物的生命都由這裡釋放到陽世去,再由陽世收回來,經過審判,有的獲得超升,有的遭受貶抑,有的打入地獄,經刀山劍林、火燒炮烙、車滾雷轟等種種苦刑熬煉,然後才能獲得釋生陽世的機會。 大體說來,這種傳說,是古老民族的精神原核,它和古埃及的地獄說,古希臘的神話,都是原始洪蒙中,經人群凜懼的臆想,自然孕育而成的。不過,中國輪回說所展露的情境,特別細密深沉,使人對於那片肉眼難見的虛無世界,有了彷佛眼見般的鮮活的形象。陰司組織的精密,人物的造型,甚至性格的展露,各處地獄的情景,吏卒們的執掌區劃,都形容得像一幅幅生動的畫圖。 從文學的角度去看,寧願把因果輪回類的傳言,當成超現實的人生藝術,它的存在,固然使多數無知的人們深陷進去,但也對若干人的心靈產生了衝激,使人從參悟中體會出實際人生的意義。從經典學說到傳統文學作品,有很多都曾感受過這種衝激,直至今天,在民間意識極深之處,仍留有斬不斷的根須。科學可以否定陰司的存在,但卻無法否定人們意識裡的陰司的存在;至少,以客觀的品評,檢視因果輪回說,在民族生活中所造成的精神功過,希望通過現代普及的教育,使人心不必溺陷,而複能保留若干精神優點,倒是很實在的、中和性的作法。單從科學的角度,永遠無法斬斷人們精神中的文化根性,抽換那種經由自然衍生的文化層面。 *** 我在很小的時候,就聽取過太多有關於酆都的野話,那些野話,和陽世的廟宇,祭典,壁畫,經圖等形象鎖連著。仿吳道子的「地獄圖」,也曾把陰司諸象化為實象,展現在我的眼前。 「人死後,靈魂都要走黃泉路,去酆都城嗎?」這樣的疑惑,在驚懾的心靈裡搖盪著,便會很自然的問了出來。 「當然啊!」成人們很平靜的點著頭:「沒有誰能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人人壽限到了,都會回到酆都去的。——除掉上天神佛,只有花菓山的孫猴子躲過了那一關。」 不過,母親後來也說過幾乎例外的故事,那是中國歷史上以活得最久而聞名的彭祖。據說彭祖出生後,生死簿上原載有他的姓名和所享的壽限,有一天,那本生死簿的撚子斷了,冊頁也散落了,判官在醉後重新裝釘它時,隨手撕下最後一頁的一條,撚成撚子把它裝妥,偏巧彭祖的記錄就寫在那張紙條上。判官左右,有個鬼卒知道這個秘密,他是彭祖的好友,便把這秘密悄悄告知彭祖,同時留話警告他說:「你要記住,有話不對妻兒言,對了妻兒言,性命在眼前。」 彭祖當然點頭謹記著,不願把這個秘密吐露出去,這樣,判官無法從生死簿上勾去他的名字,他也就安然存活,不必擔心勾魂使者來拘走他的魂魄了。一年年的過下去,和彭祖同時出生的人們,都已辭世歸陰了,唯有彭祖仍然活著,並且不斷的換他的妻子;七百多年當中,他一任一任的妻子,或老或病死去幾十個,最後,他又娶了個年輕貌美,心思巧黠的妻子,這個妻子愛著彭祖,一心想和他生同衾死同穴,她知道彭祖有不死的秘密,若不能從他口裡探問出緣由來,她仍然活不過彭祖,她死後,彭祖又會再娶了。 若想探聽出丈夫不死的秘密,並不是一宗容易的事,假如他肯說,他也活不到這麼久了。她明白正面的探詢是白費心機的事情,必須亟力忍耐著,對他體貼溫柔,動之以情,或能探聽出原委來。 這樣過了許多年,她終於在彭祖醉後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但她活在世上,無法把這事傳到陰司去,她死後,上了閻羅殿,頭一件事,就是說出這項秘密來,讓在世上偷活的彭祖與她同死,完成了她的心願,——不讓彭祖有機會再另行娶妻。 由於時間久遠,當初所聽取的傳說,都已朦朦朧朧的記不清晰了,但綜合了一般人心裡所認定的陰曹地府而生的想像,仍然存在著。那是夢魘一般的世界,沒有一絲陽光,也並非完全暝黑,很難形容那是怎樣的一種色調?有時感覺它是褐黑色,像迷失在一片無邊無際的林莽當中,頭上有林葉重迭著,舉眼看不見天空,而天又已逐漸暝黑了,暮靄經由腐葉的蒸蔚,絲絲縷縷的浮游出來,把人纏繞著;你彷佛能夠看見那種暮靄,如煙如雲,又非煙非雲,你伸出手去,推拒不了它,握起拳來,又捉不住什麼,……這情境,和對於幽冥的想像極為接近,完全是身在地層之下的光景。 以感覺的步履,繼續朝深處摸索過去,該是傳說所形容的黃泉路了;天和地暝合於一片青幽之中,四野是光禿又荒冷的,沒有樹木,沒有村舍,沒有縱橫的阡陌和人煙,從陰山背後吹來的陰風,噓噓溜溜的打著呼哨,吹得人透體冰寒。黃沙經風卷蕩成雲,青幽裡夾著一片混黃,而一條朦朦朧朧的路朝前伸展著,彷佛沒有盡頭。在陽世中忍受過生老病死諸般苦痛的靈魂,仍然要疲倦的跋涉這種長途,到鬼門關去的。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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