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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


  他走後不久,銀姐果真覺得身上不對勁,白天,人顯得很倦怠,常愛打呵欠,心裡怔怔忡忡的,做事不能定心,兩腿酸軟,眼皮滯重,全像是有病的徵候,是什麼病?連她自己也說不上來。

  ……也許只是心病?她這樣安慰著自己,為什麼在鐵鎖兒沒提之前,自己從沒覺得自己有病呢?

  秋禾子收成的時刻,薛大疤眼在青龍橋南邊,暗地裡設埋伏,一舉截住了朱家老莊十多輛運載莊稼的牛車,連牲口帶糧食,全押著退走了,等朱二大爺糾聚槍隊再去追撲,雙方業已相差一大截路。朱家族眾不死心,尾著車轍追到砂石崗子,薛大疤眼早已布妥陣勢,兩陣排槍當頭蓋過來,追的人倒下四五個,沒帶傷的也嚇軟了腿,只能在草溝裡翹著屁股橫爬。

  由於這一回薛大疤眼搶走的是大夥兒的糧食,幾個房族的人全覺得惱恨和傷心,朱小亂子瞧見這光景,爬過來跟朱二大爺說:

  「二大爺,您究竟是族裡當家領頭的人,不能眼看著咱們朱家給這姓薛的小子吃倒!……他們說擄人,就擄了人,說撕票,就撕掉您的骨血,如今說搶糧,大天白日裡,就把糧給搶了,您有什麼打算呢?」

  「莊上人要是不齊心,什麼打算全是空的!」朱二大爺惱火的說:「咱們是金剛鑽鑽碗,——嗞咕嗞(自顧自),當初薛大疤眼擄了小金兒去,你們心裡沒把它當回事兒,薛大疤眼的膽子弄大了,才敢興風作浪的來搶糧,搶走你們的糧,你們才懂得心疼?!……老實告訴你們罷,薛大疤眼就是看透了這一點,才肆無忌憚的窮剃咱們的頭,要是闔族齊心試試看?」

  「二大爺,這種節骨眼兒上,您甭再發怨聲了!」朱小亂子說:「誰說咱們不齊心來著?……我不是在這兒說洩氣的話:咱們莊稼人到底還是莊稼人,哪能比得那些強盜胚子,一樣是後膛槍,到他們手裡當槍使,到咱們手裡可就欠靈光了!所以我說,添槍買火是一回事兒,得要調教出會使用的人!」

  「你這些話,留著回莊去再議論罷!」朱二大爺說:「頂既頂不上去,只有撤人,薛大疤眼這回搶的糧,記在他頭上,有天捉著他算總帳,要他本利一齊還!」

  橫豎朱家一族人都是說硬話說慣了的,即使抬著受傷的撤回村來,彼此用硬話說說,把薛大疤眼貶駁一番,倒也覺得對方雖搶了糧去,也沒占著大便宜。

  「嘿!」那些槍隊裡頭的人會說:「咱們拉槍出去,一頓猛追,薛大疤眼那些龜孫,活像見了老鷹的兔子,奶奶的,跑得狼煙似的快!受了這回的洋熊罪,下回包管他不敢再打歪主意了!」

  對於那些負傷掛彩,他們照樣有話說:

  「誰曉得他們會來這一手回馬槍?!雙方開了火,死傷總歸是免不掉的,要不是怕他另外分一撥子人,在村子附近耍花招,咱們可不會這樣的便宜他!——不過,這樣的便宜,他下回可沒處去撿了!」

  硬話是一陣掛在嘴角上的風,說吹就吹了過去,薛大疤眼這個名字,總是一團陰影,沉甸甸的壓在每個族人的心上。大夥兒都曉得,這只是個開端,薛大疤眼立意與朱家為仇,早晚定會再來的,巴掌大的朱家老莊,實在吃不住他們三敲兩打。

  主意又是朱小亂子拿出來的,他說:

  「二大爺,說真的,咱們一個莊子勢孤力單,瞞也瞞不了誰,這當口,咱們該差人去縣城,找那位謝縣長求援了。雖說縣裡的槍枝實力不比咱們強到哪兒,總有些威風衙氣在,要是兩股兒人撚合了剿土匪,即使不能一鼓作氣把薛大疤眼抄掉,至少也能把他逼到外地去,讓咱們鬆口氣,不至於成天提心吊膽。」

  「說的是,說的是!」武師胡三拳附和說:「縣裡的自衛團吃的是百姓的糧,剿匪捕盜自是他們的本份,就是不去求他們,薛大疤眼鬧得這麼凶,他們也該拉槍下來應援的,何況二大爺您這位有頭有臉的人物出頭去說話呢!姓謝的想穩住他的紗帽,自不能開罪地方……」

  大夥兒一條聲的催促朱二大爺去求謝縣長,朱二大爺可尷尬透了,他粗著脖子紅著臉說:

  「還有什麼好講的?上回人家下鄉來看九叉河,要在河北岸起一道堆,咱們為了護著河南邊的大片田地,不讓他們動工,把姓謝的給得罪了,如今去找他,豈不是叫我拿熱臉去靠他的冷屁股?要去,你們推派人去,我是不去舐衙門的屁眼的了!」

  到底是人多占強些,幾番爭執,朱二大爺拗不過族裡的人,只好采了折衷的法子,備妥禮物,差了武師胡三拳率同兩個執事,一道兒去縣城,——這是朱家老莊頭一回自認逼於情勢做出的委屈事兒。

  當然,一向受不得委屈的紅眼朱二大爺,既然受了一肚子委屈,就得找地方發洩發洩,正好這一回他找到了守寡的兒媳銀姐頭上來了!——說來也不能過份責怪朱二大爺,他的眼雖爛得紅塗塗的,卻不昏花,瞧出他這個並沒跟死去的兒子圓過房的童養兒媳的肚皮,竟然鼓鼓隆隆的凸了出來。

  除非他存想要抱個雜種孫子,他可不能睜一眼閉一眼,不追究這宗事情……

  雖說家醜不可外揚,但這守寡的童養媳的肚皮一天比一天高聳,村裡的人不是瞎子,自己能看得出來,畢竟無法長久瞞得過人的,拖到雜種孫子落地,那?……笑話豈不是鬧得更大了?為著這宗事,紅眼朱二大爺說多懊恨有多懊恨。最後,他決計撕開臉來,澈頭澈尾的查究,不惜使用嚴刑酷法,藉以縫綴他業已破碎的顏面。

  對銀姐的拷問,是在朱家祠堂裡當眾舉行的。朱家闔族的男女老幼,湧來百十口兒,沒有誰把銀姐當成人看,眼見朱二大爺親自用藤條把銀姐渾身抽打得沒有一塊好皮肉,看的人還嚷說打得太輕。

  「說呀,你這賤貨!」朱二大爺怒勃勃的說:「你究竟跟誰搗弄成這樣的?朱家的門風,叫你給敗壞盡了!萬金的墳頭還沒長草,你就偷野漢子!」

  藤條像雨點似的猛揮著,可憐銀姐連喊叫全來不及,哪還有張嘴說話的份兒?不一剎功夫,她就兩眼朝上斜吊著,疼暈了過去。

  「澆她一桶涼水!」朱二大爺也氣得渾身抖索,被人扶著坐到背椅上,仍舊咬牙發狠說:「等她醒過來,不招,我就活生生的剝掉她的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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