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司馬中原 > 天網 | 上頁 下頁
七一


  起先一年,許小老漢還留在鎮上,常常在茶館裡,跟街坊上的談起他的逃妻。他說話很爽直,一點兒也不避忌什麼,他說:

  「其實,那種水性楊花的老婆,我早就曉得她不會老實的,雖說當時沒抓著她的把柄,但我料得到,她早晚必會跟人家跑掉的,跑掉也罷了!」

  「話可不能這麼說,小老漢!」拖鬍子的說:「她究竟是你花錢娶來的老婆,存心那麼狠毒,趁你不在家,卷了你的錢財跟人跑掉,你該出首告官,追緝那兩個沒廉恥的傢伙,你這樣老實,說話縱容她,讓他們稱心如意事小,敗壞鎮上的風氣事大,這個,你得慎重考慮考慮……」

  「她卷走了你多少錢?看你並沒有心疼的樣子?」另一個說:「這不夠狠毒的嗎?」

  許小老漢聳起肩膀,攤開雙手苦笑說:

  「甭問多少錢了,我整個家當,除去這片破宅子,她全替我卷走啦!我倒不是不心疼錢,我是朝寬處想——一個變了心的女人,你強霸她在身邊有啥用?霸住她就像霸住豺狼虎豹一個樣,她早些走,還只是卷走你的錢財,晚些走,只怕連我這顆腦袋也保不住了呢!」

  「這真是沒出息的想法!」拖鬍子的說:「照你這麼講法,你老婆跟人跑掉,你還心服口服的了?!」

  「嗨!」許小老漢歎口氣,臉掙得發紅說:「毛病原就出在我自己的頭上,我……我這種人,就是拿鹿鞭熊膽當飯吃,也照樣的……不成!我留著她有什麼用?她又不是沉檀佛手,我好整夜抱著她幹聞?!」

  我弄不懂這話有什麼好笑的,但很多人全哄哄的笑起來,只有拖鬍子的,非但沒笑,反而瞪了許小老漢一眼,吹動胡梢子說:

  「哼!這是道理嗎?這可不是道理!你當初不娶她進門就罷了,既然一轎把她抬進門,她可就是你許家的人!你能不能,那是另一碼子事……活寡她也得守下去,偷漢子捲逃,那硬是不成!」

  「不成又有什麼辦法呢?二老爹。」許小老漢說:「我能成天用繩把她拴著?還是用鎖把她鎖著?……不過,對這事,我當然也動過火,——我原以為她會選個白淨斯文的後生。誰知她扔掉我這矮鬼。卻選了一個歪嘴。那傢伙既好吃又懶做,又酗酒賭錢,光靠一根硬鳥,我大睜兩眼看著,倒看他能把白牡丹團哄著,跟他過多久?」

  在當時,許小老漢這個論調,被鎮上人拿當笑話講,他們提起許小老漢來,不用指名道姓,只是迭起手,做出一個爬動的王八的手勢。不但在背地裡閒談議論他,就是沖著他的面,也嘲弄他沒有出息,甘心戴綠帽子。後來他離開鎮上搬下鄉去,也許是不願受人嘲弄的緣故罷?

  對於街坊上的成人們來說,多一個許小老漢,少一個許小老漢,多一爿染匠坊,少一爿染匠坊,好像與他們毫無關聯。但對我們來說,自打染匠坊關門,許小老漢離去之後,心裡便空空的,彷佛缺了一些什麼。

  也許是戀舊的關係罷?七狗兒經帶著我們,翻越圮落的矮牆,到黴黯無人的老染坊裡去過,早時染坊裡那種忙碌的景象,像些細碎的貓的腳爪,在人心裡踩動著。它踩動著,使我仍能看得見三連灶間噴出來的火焰,來往奔走著的男女染工,看見熱氣騰騰的染缸,急速攪動的木杵,各色飛蛇般的彩布和它們起伏的波浪……一剎的幻覺湧過,回憶裡欣悅如歌的曲調停歇了,那些彷佛不再是真的,而是一場夢。

  很多曾經鮮豔過的顯色,結成滿是碎紋的硬殼,黏在染缸裡外,色調乾枯灰黯,有很多結成團兒的老鼠糞,留在缸底下,使屋子裡有一種嗅起來很不舒服的味道。蛛網在這裡那裡張掛著,有些淩空懸下的廢網,黏滿屑粉般的塵埃,像瞎子的白眼翳,過去的時光被隔在那邊,不會再回來了!

  難道這算是許小老漢的第三個故事?——他自己的故事?

  我們很想闖進那座供奉著五鬼王的宅子,掀開神龕的黃布幔子,看看那鬼王究竟是怎樣的一付嘴臉?會把一座好好的染匠坊搗弄成這個樣子?!我總以為,染匠坊要不是生出染布不上色的岔子,許小老漢不去縣城買染料,白牡丹也許得不著那樣從容的機會,跟歪嘴徐四一道兒捲逃的;不過,這也許只是我們做孩子的一廂情願的想法,根本上於事無補。

  事情總已經弄成這樣,不會再生旁的技節了!街坊鄰舍們,在談起這宗事的當口,也都有著這樣的定論。

  奇也奇在這裡,當事情過了好幾年,鎮上人都淡忘了它的時候,許小老漢居然又回到鎮上來,找了工匠來,把那座荒落的老染坊重新裝修整頓,鳩合了當年那些男女染工,依舊複了業,而那個失蹤好幾年的白牡丹,居然又回來跟他過日子了。

  有人神秘的道出一些緣由,說是當年染坊染布不上色,根本不是什麼小鬼搗亂,而是歪嘴徐四出的鬼主意的——偷偷在染料裡做了手腳。歪嘴徐四勾上白牡丹,兩人攜帶細軟逃到鄰縣去,過不許久,他就用白牡丹的錢交上了一個風流的娼婦,把白牡丹給扔了,白牡丹討乞回到她的娘家,哭著要回到許小老漢身邊來的。

  「那大概是居心要贖罪來的罷?!」有人說。

  「嘿,換是我,就不會再要她,只有許小老漢那種人,才肯收那種破銅爛鐵!我呀,我會來它一個朱買臣馬前潑水!」

  白牡丹回來確是真的,我們不容易再見著。只有一回在她房門外碰見了,覺得她略為老了一點,也還是那麼白淨,不過她的白臉不再那麼冷,笑得很軟和,透著一點兒人味。我們想過,我們既然喜歡許小老漢,也喜歡他所講的那些無論是真是假的、人味十足的鬼故事,為什麼不能也喜歡她一點點呢?!——在馬前潑水的朱買臣和專收破爛的許小老漢之間,我倒是喜歡許小老漢起來,儘管他是個卑微的小人物,比不得頭插金花,腰圍金帶的狀元。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