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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吃老婆這一怨責,許小老漢不再吭氣了,白牡丹更是得理不饒人,指著許小老漢的鼻子,數黃瓜,道喇叭,把怨聲怨氣都傾瀉在矮男人的頭上……我們看那些展開的布疋——至少有十多疋布,不論染的是哪一種顏色,全都不勻淨,就像是一張沒洗乾淨的泥巴臉,布面上斑斑點點、深深淺淺起雲暈,這些布疋,多半是布行送來請染匠坊代染的,染成這種樣子誰還肯買?貨色送不出門,只有如白牡丹所說——另行買布賠上了。

  話又說回來,染匠坊最怕的染布不上色,賠這十來匹布不要緊,憑他許小老漢,決計能賠得起,但滿倉庫裡的這些顏料,究竟還能要不能要?染坊還開工不開工?假如連著染成這樣,連著賠人家的布,染匠坊不是整砸了鍋,這門生意還能再做下去嚒?

  白牡丹罵罵咧咧數落一陣子,心安理得的走開了!

  身子團縮著,像被人當成球踢的刺蝟似的許小老漢,這才抬起懊喪的大頭來,跟染工說:

  「先把整罐的黑顏料拎了去,把這些布疋改換成黑布留著罷。打整批不出去,托人代賣總能賺回本錢來,說什麼都比白扔掉要好些。明兒先歇工,我要仔細查看顏料,實在不成,我就進城另批顏料去。」

  雖說事情鬧得這麼嚴重,當許小老漢臉轉向我們時,他的神情並不怎麼懊喪。

  「你們是來玩慣了的,」他說:「我拜託你們一樁事,——染布不上色的事,你們甭跟外人去傳講,成不成?叫布行聽了去,會說咱這染匠坊沒信譽,影響爾後的生意,那樣,染坊就很難撐持了。」

  「好啊!」我們爽快的允著,讓染匠坊關門這種事,沖著許小老漢的面,我們決不願做,只要能幫得上他的忙,什麼事我們都願意幹。

  「好就好,」他眨眨帶倦的眼,打了個呵欠說:「那你們就早些回去玩罷,我還有些旁的事要做,等改天有空閒,再跟你們講幾宗奇怪的事,包管你們聽得過癮就是了!」

  一離開染匠坊的門,我們就議論起來:許小老漢一向跟我們很投緣,無話不談的閒聊瞎扯弄慣了,今天染坊出了岔事,他卻有故意支開我們的意思,他說要幹旁的事,他究竟要做些什麼呢?

  七狗兒說:

  「甭管他,也許他會去拜黃布幔子後面的菩薩,求祂保佑染布能上色,然後他會騎牲口去縣城換購新染料,咱們用不著煩他的神了。」

  「咱們玩旁的去。」

  做孩子的成群大陣,不愁沒有事做,至少,撒野的玩耍我們懂得太多了。但也不知怎麼的,總記罣著那爿染匠坊,記罣著一排排的染缸,濃得刺鼻的染料氣味,灶口噴出的紅火焰,像螞蟻般裡外奔忙的染工們。尤獨是黃昏時分,我們最愛到曬布的空場子上去玩捉迷藏,曬架上的起伏綿延的布疋,布成了色澤紛繁的迷陣,在底下奔來奔去,別有一種神秘的趣味。即使安靜下來,成排的坐在東邊的矮牆上懸空蕩腿也是好的,太陽欲落沒落,西邊天壁上黏著重重迭迭的光豔的霞雲,那種豔麗的霞光落在新染成的長疋彩布上,好看極了!我很難想像古老的染匠坊要是一旦倒閉後,那兒會成什麼樣子?一支支曬架朝天空舉著,再沒有飛蛇般的布疋晾哂在上面,染工們散去之後,幾十間沉黯的空屋子,和幾十口張開大嘴很乾渴似的染缸,拿什麼去喂飽它們?

  「算了!」七狗兒嘴裡雖沒明說,眼裡卻露出彼此同一的心意:「我們還是去跟歪嘴徐四叔談談去!——染匠坊為什麼染布會不上色呢?」

  「我看先甭急著去找徐四叔。」另一個說:「趁晚黑沒人見著,咱們挑幾個人翻短牆進染匠坊去,瞅瞅裡頭的動靜,看許小老漢究竟在幹什麼?不把事情弄明白,就是想幫他的忙,也不好插手。」

  「對,這倒是個好主意。」七狗兒說:「我們就來挑人罷!」

  按照年歲,挑人總是挑不著我,七狗兒和幾個年歲大些的孩子進染匠坊去,我們只能成排的蹲在矮牆角下的黑角裡,聽著蟲子叫。

  七狗兒他們去了很久很久才出來,用神秘的聲音說:

  「放染料的那間房子,門大開著,裡面燈火點得亮堂堂的,又是燈,又是燭,香爐裡燒著大把香枝,許小老漢夫妻倆在拜神呢!」

  「拜神,真有意思,咱們總算瞧見了!」另一個興奮得渾身打抖,說話的嗓子,像是害了瘧疾。

  「噯,黃布幔子掀起來沒有?你瞧見那裡頭供著什麼東西沒有?」

  「他們夫妻倆在說些什麼?」

  哎,連答話的時間也不給,那些沒進去的,個個全搶著問了起來,七狗兒急了,連連搖著手說:

  「先甭吵鬧,讓我說給你們聽罷!……許小老漢先是一個人在燒香拜神,跪在蒲墊上自說自話,嘰嘰咕咕說了一大串,我們分躲在門外邊,離得遠,只能瞧見他拱起的脊樑蓋兒,他說些什麼,隱隱約約的聽不清楚……白牡丹是後來的,她也添香拜了神,跟許小老漢說的話,我們總算聽著了幾句。」

  「那……那她說些什麼?」

  七狗兒眼珠子轉動著,望著對街的窗光:

  「她說:你甭磨蹭了,明兒既歇工,就多歇些日子!你到縣城去買染料來,這回進城,甭再鬼急慌忙受人的騙,要把貨色仔細認清楚,找信用的染料店買貨……許小老漢說:好!我想不光是顏料出的毛病,這裡頭一定有鬼,剛剛我燒香允過願心,一天編一個故事,得編妥三個,跟那些孩子講三天,等他們點頭說是信上了,我把它交給鬼王存庫再走……小鬼不動手腳,染布就不會不勻淨了!——你們說這事怪不怪氣?他拜的不是什麼神,卻是陰司裡手執鋼叉,腰圍虎皮裙的五鬼王。」

  「鬼王幹嘛要逼著許小老漢編鬼故事說給咱們聽?」一個困惑的說:「要咱們全相信這世上有鬼,多燒紙箔給他們?」

  「也許就是這個意思罷!」七狗兒說:「不信世上有鬼的人越來越多了,陽世為人的不肯燒紙化箔,陰世的小鬼沒錢花用,硬捏著染坊的脖子行敲詐。」

  「這些鬼,也跟歪嘴徐四叔那幫子賭客一樣,」男一個說:「平素還算好,一旦上了賭桌,就六親不認的窮凶極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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