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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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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猜不透,像這樣一個年紀輕輕,俏颳風流的小寡婦,跟那拐腿小蠻子做過一段已經變成鏡花水月的夫妻,既談不上有多深的恩愛,又沒留下子息後嗣。按理說,她大可找個新的戶頭,無需乎要孤單單的把自己窩藏在這座黑穴似的黯屋裡,跟那些拖尾巴的狐仙去打神秘的交道!……她除了假著狐仙為名,詐取一些香火錢之外,他不能相信那些騷玩意兒真能給她另一些她所要的什麼。 這一剎之間,牛小虎兒心裡很混亂,理也理不出頭緒來,他一面有意要鬥狐,被這種慘澹的神秘的光景吸引著,要想法子更進一層的去詰尋個究竟?一面又受了老麻皮那種警告的言語的影響,怕萬一掉進陷人坑去,變成一個像拐腿小蠻子那種收破爛的男人,光是這兩種對不上頭的感覺還難不住他,最使他困惑的是:一見了這個女人,他就像遭了魔魘似的,兩條腿發軟,腳跟彷佛被釘子釘在地上。 甚至於在女巫張奶奶掀起房門簾子出屋遞錢給他時,他還像中了定身法似的木立著,接的不是錢,而是抓住了她柔滑得像豬肚兒似的手指,——他一點兒也沒存心那樣去討她便宜。 他回到自家的屋子裡,業已是掌燈的時分了。 多年沒有修整過的灰磚老屋子,在一盞煢煢的豆油燈底下,光景總是慘澹的。尤獨到了這種秋深的時刻,風在瓦簷下面打著尖溜溜的胡哨兒,把木格的油紙窗搖得咯吱咯吱響個不停。屋裡的兩個婦人——老娘和嫂子,就會悶聲不響的對僵在桌邊,你歎一口氣,她歎一口氣,把燈焰歎得兩邊搖晃,不知先勸誰才好? 牛小虎兒何嘗不知道她們心裡想的是什麼?!做哥哥的小龍一去這幾年沒影兒,連一封信也沒朝回打,把個嫂子撇在家裡,長年像喝多了冷風似的朝外歎氣,叔嫂倆拘于古禮,平時像隔著一層什麼,就算有話,也只是老生常談的那麼三言兩語,勸都無從勸起,看樣子,做哥哥的一天不回來,她的心是不會有一點兒溫熱的了。 至於老娘想兒子,那更不用說了,一陣想的緊了,淚眼婆娑的,把老眼越弄越昏花,幾乎變成半瞎。每逢著這樣的夜晚,人就像被壓進酸菜缸,一直酸苦到骨頭裡去,表面上,還得裝成沒事人的樣子。有時候,不是沒勸解過,但總是越勸越糟,日子久了,才發覺那樣子去勸說整頭腦瓜子女人是一宗最傻的傻事。 他不聲不響的放下麻包,打算溜進灶屋去吃飯,還沒轉身呢,牛姥姥就說了: 「我說小虎兒呀,你收攤子怎麼這麼晚?掌燈都掌了好一會兒了。」 「我收攤子並不晚,娘。」牛小虎兒直爽慣了,不願意跟他老娘打謊:「咱們斜對面有個巫婆小張奶奶,攔住我買了幾斤賣剩的骨頭,耽誤了一會兒。」 「這也罷了。」牛姥姥說:「剛剛徐小嬸兒母女倆過來串門子,陪著我跟你嫂子聊了一會兒天,也不知怎麼的,我一聽著落晚的風聲,先想起你哥小龍來,後又記罣著你,心裡總不定當,朝後去,能早,就早點兒收攤子,不要等到掌上燈,人還不回來。」 「好,我明兒起,就早些收拾攤子,回來陪您。」小虎兒說:「寒天晝短夜長,也該提早收市的。」 「小龍嫂,」做婆婆的說:「你去替你兄弟張羅飯食去,耳鍋的湯涼了,要起火熱一熱,你過來坐這兒,小虎兒,娘有話想跟你說。」 牛小虎兒挪張凳子坐在油燈旁邊,做娘的瞇起老眼把他端詳著說: 「徐小嬸兒這人,我看她蠻溫厚的,丈夫早過世了,寡婦孤女相依為命過日子。剛剛我聽她的口氣,對你倒是挺看中的,她閨女素姐兒也十六七歲了,人生得孱弱些,論針線活計,操勞家務,都還挺勤快的,你年過廿沒成親,這倒是個機會,也不用找媒人,娘我只要跟小嬸兒一提,事情也就成了。」 牛小虎兒望著泛紅的燈焰,沉吟著。 自己雖說搬來太平巷不久,又早出晚歸的忙著殺豬賣肉的營生,旁的鄰舍不熟悉,但跟徐小嬸兒母女倆還不算太生份,素姐那個妞兒,自己見過兩三次面,並沒交談過一言詞組,娘說她有十六七歲,自己只覺得她有十三四歲,黃黃白白一張病臉,滿頭稀黃的頭髮像火燒了發尖似的鬈曲著,薄薄的嘴唇沒有血色,兩耳又薄又透明,迎著太陽,看得紅線似的血絲兒,人朝哪兒一坐,坐多久也不吭聲,活脫是只去了子兒的幹黃葫廬,敲也敲不響的……若說把她娶來當媳婦兒,真是想也不敢想! 「你怎麼不說話呢?小虎兒。」 「啊!」這回輪到他自己歎氣了,吹燈似的歎了口大氣,勉強擠出一絲苦笑來說:「娘,您不覺得素姐兒那閨女的年紀太小麼?您要真想早抱孫子,會落空的。」 「這個,娘我也想過了,」牛姥姥說:「我們雖沒有積蓄,算是貧苦人家,好在占著你殺豬賣肉做一門生意的便宜,剩皮剩骨熬熬湯,也不會缺油水,讓她好好的多喝兩年油湯補一補,也許身子就變壯了。」 「也許總只是也許呀,」牛小虎兒說:「媳婦兒不像是街頭上賣的貨,保用保退換的,萬一她像她娘一樣,不見子嗣,那又該怎麼辦?」 這一問,正像一棒打在牛姥姥的心窩上去了,她猶疑起來說: 「依你該怎麼辦呢?」 「依我,不妨壓些時候再講罷,」牛小虎兒說:「也甭急著跟徐小嬸兒提起,也許小龍哥他眼前就回來了,他一回家,您還愁孫子抱不成嗎?!」 說這話時,牛小虎兒心裡恍惚也覺著,若沒有那個小張奶奶在自己心底下作祟,他不會像這樣推託的,——雖然老麻皮的話,使自己對她起了戒懼,但她那雙黑眸子在心裡一流轉,自己可就抗不了那種迷亂。 人長大了才會怕狐狸,總有些兒道理在罷? *** 每過三五天,殺豬馱販就得下鄉去收買豬只,用手車推回鎮上來養著待屠。 牛小虎兒去買豬,得找個幫手,他在鎮上人不熟,一找就找了孫大麻子,老麻皮答允幫忙,不過他說: 「小虎兒哥,我幹的是巡更喊火的差事,白天總空著,幫忙沒問題,但夜晚總得趕回來敲梆子,一天不巡更,白拿百家錢,人家背地裡會罵得我兩耳發燒的。」 「那不要緊。」小虎兒說:「咱們只是到鄰近的莊子上去走走,一大早動身,天一黑就趕回來,准不耽誤你的正事就得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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