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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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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怎樣了呢?」有人迫不及待的問說。「後來,瞎子的老婆足月臨盆,生下的男孩,左腮幫上果然有塊黑記,瞎子心裡明白那是上門討債來的,沒說二話,著中人來家賣梨園。瞎子的老婆不依說: 『你敢情是得了瘋魔症了?兒子剛落地,你就毀田折產,存的是什麼心?』 「瞎子搖搖頭,歎口氣說: 『你先甭問那麼多了,等日後我自會告訴你的。』 「瞎子不肯說明原委,瞎子的老婆鬱悶著,瞎子也不管她,逕自把賣梨園的錢,加上手邊積存的,湊足三百大洋,放在一隻瓦罐裡,跟她說: 『這些錢,全是替這孩子預備著的,哪怕是一文小錢,一個銅子兒呢,也都要用在他身上。』 「……世上事,就會有這麼巧,」老巫婆用一種抖索的喉音,顫凜的說:「那孩子生下來就死去活來的害大病,逼得瞎子不得不大把的花錢,等到一瓦罐的銀洋花光那天,他就兩腳一蹬咽了氣。這事是鄭瞎子夫妻倆,親口跟我講說的,幸虧當初那小丫頭一口說出一個數目來,要不然,那不成了沒底坑?!」 「看光景,張水源家的這個討債鬼,要比你說的鄭家梨園的那個鬼兇惡得多了!」張家瓦房鄰舍的一個婦人說:「一次沒討足,轉回來再投第二胎,不但花費,女人懷孕生產,也跟著受大苦,——生一胎孩子,就像過一次鬼門關。」 「這種討債鬼臨門,難道就沒有法子避一避嗎?」有人插嘴說。 老巫婆在一邊鼓起腮幫瞪瞪眼,好像責怪問話的人不懂事,哼了一聲說: 「有了冤孽,那有什麼辦法?!除非他張水源有那種狠勁——從此不踏進房門檻兒,不做生兒子的把戲,不讓他女人懷胎得孕,討債鬼就來不了啦!」 真個兒的,他張水源要真有那種狠勁,有事也會變成沒事了,隔不到一年,銀子又生了第三胎,這胎也是個男孩。關於鬼來討債的傳聞,張水源夫妻倆也都有耳風刮著過,張水源到處向人打聽了許多對付討債鬼的方法,有人主張他花錢請術士來家作法,使討債鬼走後永不再來,有人告訴他說: 「這回孩子若是沒病沒殃的,能平安活過十二歲,那當然再好沒有了,假如萬一有個三長兩短,你得發點兒狠,在他耳朵上用剪刀剪個缺口,再拿鍋煙灰塗染他的臉,替他臉上留個明顯的記號,鬼怕你一眼就認出他來,下一回他也許就不敢再來了!」 「這法子靈驗嗎?」張水源說。 「靈驗不靈驗,只好等試過了才曉得,」說的人說:「你知這種事並不多見,像這些法子,也還都是老古人傳流下來的,若是不靈不驗的,沒有幾分道理在,哪還會傳流到如今呢?我不勸你怎麼做,只是說給你放在心上,到時候,你自己看著辦罷。」 張家瓦房生討債鬼的事情,一傳十,十傳百,不久遠近全知道了,鄉野地上的人,多的是餘暇,閑起來唯一的消遣,也不外是串串門子,聒聒閒話,用些新鮮怪異的事打發寂寞。冷眼旁觀的人,一時並不覺著怎樣,可憐張水源這對夫妻,簡直被這種憂心事兒折磨得白天吞不下茶飯,晚上上床,終夜難以安枕。 銀子是個整頭腦的女人,天底下,沒有做媽的不疼愛自己親骨血的,大富和大貴相繼夭折,業已把她磨折得夠受的了,這第三胎生下來的男孩取名叫大福,相貌比他兩個夭死的哥哥更要富泰得多。 討債鬼進門的傳說,在瓦房宅子裡布上了一層陰影,這陰影搧乎搧乎的,像是黑蝙蝠的翅膀,常常棲落在銀子的肩上。她抱著大福這個嬰兒在陽光下看看,在燈盞前看著,眼前這個孩子,飽飽的天庭,方方的地角,肥頭大耳的,沒有一絲寒薄相,哪兒像是會夭折的?……但這種相人法,在這宅子裡,早就不靈了,難道大富和大貴生的寒薄,命主夭亡? 十月懷胎的苦,唯有自己心知,眼皮重得使針挑也挑不起,渾身的筋骨像被誰擰松了,卸脫了似的,恁事不做,仍是一心的倦怠和慵懶,慢慢熬過害喜的頭三個月青一陣黑一陣的那種暈眩,在胎動的日子,不知是小拳還是小腳,一撕一扯的,像要把人的肚腸扯斷掉;後來胎兒生了頭髮,使人心裡陰濕濕的泛著潮濕,像壓上一塊打鹹菜缸裡搬出來的石頭塊兒。 這樣一塊和自己相系相連的活肉,怎會落下地就翻臉無情,討什麼宿債來著?傳說當年在天為神的哪吒三太子,跟他的父親托塔天王李靖鬧翻時,也得開腸剖肚,挖眼割舌,把受之父母的血肉髮膚還回去呢!……她又記起小時候聽過的這麼樣的傳言:某家有個姑娘,跟嫂嫂在一塊兒過日子,嫂嫂懷孕足月,肚皮裡像揣了一面鼓,高高的挺著,走來走去很不方便,常常手扶著門檻兒,喘息的搥打著後腰,口口聲聲喊說累死了,小姑是黃花閨女,哪曾經歷過這事,好奇的問嫂嫂說: 「嫂子嫂子,你說說看,你們懷著孩子,究竟是什麼樣的滋味呀?」 「嗨,酸甜苦辣全有,」嫂子笑笑,歎口氣說:「你叫我打哪兒說起呢?」 「看你帶著肚子走動,常喊腰酸腿疼,」小姑說:「胎兒約莫有多重?你總該清楚罷?」 嫂嫂覺得小姑問得好天真,就隨口答說: 「說重也不重,說輕也不輕,大約總有一鬥糧那麼重法兒罷。」 小姑聽了話,心想:做婦人的真夠苦,自己不在嫁前多習練習練,日後嫁了人,懷胎得孕,怎能下得了床,走得動路?她回到自己屋裡,取只面袋兒,量足了一鬥糧食,關起房門,把糧袋縛在自己的肚子上,試著來回走動,繞房走沒幾個圈子,她就一屁股歪坐在床沿兒上,自己啜泣著說: 「我的老天爺,一鬥糧這麼重法兒,叫我拖著它走動一個時辰我也受不了,懷胎得孕,孩子要十個月才下地,這十個月的活罪,叫我怎麼忍受得了?」說著,兩眼紅紅的解下紮腿帶兒來,打了個套,在房門背後上吊死了……銀子當時只把這故事當作笑話聽,暗地還埋怨過天下哪有這樣的傻閨女?身內的一塊活肉,怎好跟身外的一鬥糧相比?除了這個,對於聽人唱唱本兒,唱起「十月懷胎娘辛苦」的那種詞意,也有些雲中霧裡的朦朧……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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