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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撈毛兒眼裡沒摻沙,一瞧趙家氣勢洶洶的來頭,就眼淚鼻涕齊來,唱起苦唱來啦,膝蓋一軟頭碰地,胡七八糟像吹喇叭似的一頓幹嚎,女婿畢竟是女婿,趙家的棍棒再硬,也砸不下來。一計有了效驗,撈毛兒接著來二計,橫直已經花費了,索性多花費些兒,著茶棚夥計殺了一條最不上膘的頭生豬,一隻骨多於肉的瘦山羊,買來一壇滲花酒,擺席招待趙家糾合來的這夥人。

  俗說:吃了人家嘴軟,拿了人家手軟,一坐到席面上,張撈毛兒究竟還算趙家的姑爺,女婿當半子,撈毛兒取的左半邊那個「走」之,心裡算盤撥得准准的,你們千磨蹭萬磨蹭,等到死人抬進棺,也還是一走了之!

  坐在席上,趙家說是嫌棺材薄了,壽衣也單寒了,邊吃邊褒貶,生恐旁人以為他們是專為來吃這一頓飯的,撈毛兒一推六二五,把這些全歸在年成荒旱上。

  「不是我沒出心辦喪事,逗上這種大荒大旱的年成,活在世上的也都少吃無穿,何況乎倒下來的。」撈毛兒說:「不錯,姑娘是趙家的姑娘,但則她跟我是夫妻的情份,她巴兒女沒巴得來,又病鬱著,才會弄出這種岔事,這事我能不盡心?」

  「撈毛兒哥,你不是沒產沒業的,」趙家的人說:「難道硬要對我們姑娘刻薄,省下錢來去娶補房娘?俗說:人在人情在,人死斷往來,我們不能不講現的,要你把她喪事辦得像個樣兒。」

  「天哪!我的產業在著呢,」撈毛兒喊說:「梨園裡的苦梨疙瘩,只結有指頭大,餘下來這座茶棚,全靠這口井的水招徠客人,如今井水汙了,日後的日子怎麼過?你們也要替活人想想呀。」

  趙家耍的是漫天討價,要撈毛兒備大棺,生絲料子的壽袍,要堆金山,紮銀山,全套紙糊的宅院,童僕和騾馬……撈毛兒來它個就地還錢,磨了一整天,只肯添一雙新的壽鞋。

  說好說歹的把趙家這夥人打發走了,把老婆落了葬,但那口六角井也跟著完了,在遠近人們的心目裡,淹死過人的井水不再是井水,而是污穢的屍湯。

  當然,撈毛兒的茶棚,也跟著完了。

  「撈毛兒太缺德,這可不是遭上了活報應,」鄰舍有人歎說:「早先好歹還有撈毛兒嫂那座破廟,如今連破廟也沒了,哪兒還養得和尚?」

  無論如何,撈毛兒可不是輕易就洩氣的人,中年死老婆,正稱乎他的心願,那年秋末,他就交上了桃花運,把個補房娘子娶進了門。這位補房娘子,是被人休退了的活漢妻,回到娘家不老實,女的父母沒奈何,只好把她早點兒找個戶頭推出門去。張撈毛兒瞧著女的有幾分姿色,托了媒婆一說合,事情就成了。人說來者不善,善者不來,這女人比起死掉的撈毛兒嫂有本領得多,沒用撈毛兒多煩心神,拜什麼送子觀音,送什麼張仙,進門剛滿六個月,就替撈毛兒生了一個兒子,也許這種急就章寫得太潦草了些兒,這小傢伙生下來就是個胎裡帶的豁嘴兒(即兔唇),撈毛兒早也巴兒子,晚也巴兒子,雖說六個月生兒子有點兒太那個什麼,睜一眼閉一眼還不是跟親生骨肉一樣?!

  「貓三狗四,豬五羊六,(俗話,意指上列牲畜懷胎足月的月數。)」撈毛兒掐指數算,自己解嘲說:「今年是羊年,兒子屬羊的,也興早落胎……」

  不用說,這個豁嘴兒,就是張水源他爹張豁嘴兒。

  臨到豁嘴兒張當家的時辰,撈毛兒在世所掙的那點兒家業,也就叫豁出去差不多了,豁嘴兒雇工再淘一次六角井,不淘還好些,一淘把泉眼給堵塞住了,水井變成了枯井啦!

  豁嘴兒娶的是西八裡灘姓姚家的閨女,人還長的過得去,只是頭上的毛髮不多,半禿半不禿的。但人家倒肯成全她,在家時刻人就順口喊她小禿丫頭,嫁來時,去禿冠豁,成了豁子嫂,這一豁一禿配搭起來,倒也紅花綠葉,相得益彰。

  張水源是豁子嫂所生的頭胎子,懷胎十月臨盆,名正言順的姓了張,不像他老子那樣的渾了,豁嘴兒張特意請了個四書先生來家,提筆濡墨,在大紅帖子上替兒取個正經名字,四書先生問豁嘴兒說:

  「你心裡盼著兒子來後,替你帶來什麼呢?」

  「喏,還有旁的嗎?」豁嘴兒指著門外柳蔭下的那口旱井說:「我盼他能帶一井活水來,只要井裡出好水,茶棚就能再開起來,有個生意做做,好處是說不盡的,俗說:家有黃金萬兩,不如日進分文!」

  四書先生搖頭晃腦的吟哦有頃,寫下張水源三個字來說:

  「水源水源,活水泉源,貫五湖,通四海,達三江,對聯上不是說:生意如春意,財源似水源嗎?管保這是個大吉大利的好名字。」

  「不錯,好名字。」豁嘴兒咧著三片嘴唇笑說:「這樣的兒子,多來幾個倒也罷了。」

  真正算來,張水源並不是他祖父撈毛兒的種子,可卻有很多地方,跟撈毛兒一個脾性,撈毛兒臨死沒留下旁的家訓,就指望他的子孫能夠發財蓋瓦房,豁嘴兒夫妻倆照著做了,半輩子黴星罩頂,撈進來的不及豁出去的多,有了這麼個寶貝兒子,還有不悉心慫恿他發財的嗎?……張水源五六歲就進塾,書沒念上幾本,毛筆卻咬禿了好些支,常愛抓起一把白沙,對著太陽,映看那些細如粉屑的沙金。

  「乖隆冬,這兒子真是聰明得不得了!」豁嘴兒跟他禿老婆說:「這點兒歲數,他就曉得金子是好的!咱們何不照著這個模子,多脫它幾個出來,日後靠他們養老,那真才愜意呢。」

  猛火燒窯出歪碗,這話也許豁嘴兒沒聽人說過,因此上,豁子嫂一連生出兩個妖怪(怪胎,鄉野上迷信的人們都信其為妖怪。)。

  在張水源童年的記憶裡,那是一種很淒慘很可怖的經歷;他記得他媽頭一胎生妖怪,是在一個寒風虎虎的冬天夜晚,胎沒落地之前,家裡喜氣洋洋的,做爹的豁嘴笑成一朵花,前兩天頭裡就去買了一包紅糖,幾刀火紙回來,產婦睡在床上喊肚痛,豁嘴的爹拎著燈籠出門,把西村的收生婆接到家裡來。

  「出去一下罷,水源,」收生婆說:「你媽要替你添弟弟了,等生出來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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