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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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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等候了足足一個時辰,老湯不止一次朝四面的霧雰中費力的張望過,並沒見一絲動靜,他心裡不禁有些納罕起來,羅大有從沒說過空頭瞎話,難道這其中生了其他的變故,姦夫乖覺,臨時又不來了?……討厭的夜霧雖把人的眼給障住,但各條巷道都橫鋪著下臨暗渠的石板,老遠的地方來人,輕輕重重,都掩不了那種空空洞洞的腳步聲;這一帶的地形他很熟悉,方場是對外唯一的通路,老寓館這排房子,跟另一條叉巷的房子背對背,一道院牆兩家相共,都是有前門沒後門的。也就是說,那姦夫不來便罷,要來,這兒就是華容道,走不了老奸巨滑的曹操。 他又抬眼望望對面那棟房子,蠻子女人所住的那家,樓上還有燈光在亮著,綠窗簾濾過的燈光,在霧裡看起來,像一隻巨大的綠色貓眼,他猜想,那個狐媚的女人,一定在等著她奸戀情熱的漢子,她也許早已把細軟東西收拾停當了……她會用怎樣議妥的方法坑殺那無辜的孩子呢?!他不敢想,偏又不能不想。 「辣湯來,滾燙的辣湯啊!」 喉嚨裡這樣的叫喚著,一顆心也不知飛到哪兒去了?他又想起前夜所看見的!那個穿直羅大褂的男人,假如真是卞福生的陰魂,他就該盡力佑護他自己的骨肉,不讓奸失淫婦得逞……說著說著,天快到起更的時分啦,羅大有究竟比不得諸葛亮,那姦夫還是沒見著影子,八成兒是半途變了掛,害得自己癡貓等瞎穴,空自苦守了一個晚上。 老湯一口氣還沒嗨出聲來,那邊的霧裡有了腳步聲。 愈到夜靜人稀的時辰,那種深巷裡的腳步聲愈是清晰,一聲一聲的咚咚,直擊著人的耳鼓。好傢伙,我以為你就此匿遁了的呢,老湯心裡話:你它娘到底叫陰魂纏住了兩腿,飛蛾投火來了!……腳步聲直朝這邊響過來,老湯那顆心跟著朝上提、朝上提,一直提到腔子口,恍惚要打嘴裡迸出來。 操你個老娘,我倒要仔細瞧瞧你這個兇犯,究竟生的是怎樣一付嘴臉?!——當然也只是心裡話。那人已經走過來,停在辣湯擔子前面。 老湯勾著頭坐著,存心裝成打瞌睡的樣子,卻先偷眼瞄著眼前那一截身體,灰色的府綢衫褲,褲邊垂下兩穗白絲線編織的腰帶頭上的盤花結,小小的燈籠穗兒,兩隻腿插在一層霧氣裡,很風行的一種打扮。 「來碗辣湯,老頭兒。」那個人說,手裡一把黑牙骨摺扇,霍的展開又闔上,一付大模大樣的派頭。 老湯抬起臉,先不管三七廿一,把做交易專用的那種楞笑放在臉上說: 「啊,是了,辣湯一碗,就給您盛上。」 說著,借著方燈的黃光一打量,這傢伙真個是凶人有凶相,奶奶的,他有六尺來高的個頭兒,寬肩膀,粗胳膊,小褂子沒扣一個扣兒,飄飄的大敞著懷,袖口胡亂挽起,露出虯筋蟠結的手臂和黑毛凸露的胸脯。他一面舀著辣湯遞過去,趁機又在那傢伙的臉上抹了一眼,雖說匆匆那麼一瞥,卻也看清他的相貌了。 那人生就一付猙獰如鬼的頭面;紫肝色的臉膛子,掃帚眉下,半凸著一雙怪氣的鈴當眼,左前額朝下,一直迤邐到耳後,差不多占去小半邊臉的部位,生著一塊帶毛的醬色朱砂記,垂垂壘壘,像是一掛紫葡萄,看上去意外的使人憎嫌……那蠻子女人實在是個淫貨,這種粗醜的男人可取在哪兒呢?尤獨是那塊朱砂記,硬是一塊豬臉上多皺的毛皮,想來這傢伙生前是蠢豬托生來的,陰司的鬼卒替它剝下豬皮換披人皮時,它因護疼,沒剝乾淨,留下一塊這樣的毛皮來到人世,明明顯顯的印證前生,——就算他能跟守天河的捲簾大將扯上關係,也無法說他不是豬種。至於這傢伙是否有薛敖曹(相傳為武則天的姘夫之一。)那般本事,而使蠻子女人動心,那就不是局外人能知道的了 那傢伙的吃相也不雅,端著熱辣湯,噘著厚唇啜飲著,在嘶嘶哈哈的聲音之外,更發出一種特特的聲音,那是厚唇和碗沿的磨擦聲,有幾分像是豬在品味嘴裡餘食的樣子。 「你在這兒賣辣湯,賣很久了罷?老鄉。」 「十來年總有了罷,」老湯說,他實在有點兒不願意跟這傢伙多搭訕,心想:只要你丟了辣湯碗,走進那扇門,我就拎起燈來搖晃著打信號,立刻就會有人跟進去,讓你現出原形。 「辣湯做的可真不差,」那傢伙偏愛閑拉聒,一面說話,一面又把嘴唇弄出特特的聲音來。 「嗯,」老湯說:「瞧是什麼材料?在青島,這擔上的辣湯,敢說找不出第二家。」忽而又覺得,跟這種人嘔氣是犯不著的事情,拿他當鬼待好了! 「你怎不把辣湯擔子,挑到前頭那條岔巷口去賣?」那人真有閑心腸,這種辰光還要說這些雜碎事兒:「那邊剛開設了一家賭場,人比這兒多,生意也會好些兒,免得讓人繞一個圈兒,跑過這邊來。」 說著,他放下空碗,掏出銅子兒來。 「兩個銅子兒一碗。」老湯說。 對方丟了錢,邁步朝老寓館那邊走過去,靜止的霧雰,也彷佛被他攪動起來。老湯緊張得很,正要伸手去抓那盞方燈,忽見那人在老寓館靠右首第三家的門邊停了下來,他並沒伸手去敲門,卻臉沖著牆角,扯開褲子,嘩嘩啦啦的放了一泡溺,放完了,又轉回來,朝老湯聳聳肩膀,吱牙笑說: 「喝辣湯,就是這點兒討厭,眨眼功夫,幹的還留在肚裡,稀的全壓出去了,——兩個銅子兒,一傢伙去了一半,划不來。」 「那你老哥就該到大馬路去買煎餅啃。」老湯說:「啃了煎餅再來喝辣湯,一脹就脹上去了。」 「主意倒不錯,」那人說:「可惜我沒錢,剛剛在賭場上擲骰子,手風不順,把剩下的幾文路費全送了人了!要不是還有這幾個銅子兒壓著口袋,只怕連這麼一碗稀的也喝不成。」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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