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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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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他借著方燈的碎光,又看見剛剛走過去不久的那個人,這一回,他沒走原路回頭,卻打那邊巷口走回頭了,只能見著那微佝的背影在方燈的碎光裡一閃,就走進黑裡去了。老湯自信眼光沒看錯,那人仍穿的是灰色直羅的大褂兒,聳著脊樑,走路還真如老頭兒形容的,有點兒外八字。 卞老頭兒一見那背影,急忙翻身站起來,拎起他的小包袱趕過去,打那人背後叫喚說: 「大福兒,大福兒,我找你找得好苦,若不是這位鄉親指點,真不知哪天才找著你呢!……你老娘死了,等著你回去奔喪,好安排下葬呢!」 卞老頭兒光顧著說話,腳底下沒留神滑了一跤,老湯打擔頭上摘下那盞方燈來,趕過去攙扶他,而前面走的那個人,彷佛沒聽著似的,壓根兒連頭也沒回,逕自朝巷子的深處走過去。 老湯扶定卞老頭兒,緊跟在後面追著。那人走得並不算快,不過卞老頭兒究竟是上了年紀了,又加上剛滑了一跤,膝蓋有些護疼,走路一歪一拐的,也快當不起來,前後之間,始終差上那麼七八步地。 「噯,前頭那位大哥,您留留步,」老湯一急,就叫出聲來:「這位老爺子,打泰安東的雁嶺關在這兒找你……你是不是卞福生?」 那人也真怪,耳朵像聾了似的,只管朝前走著,長大褂兒的底擺在燈光裡一飄一飄的,兩人追過好幾條巷子,轉了兩三個彎兒,到了一處小小的方場,老湯識得方場是黑巷區當央的地方,方場角上有座小土地廟,廟側有座七尺來高的香火塔,方場背後橫著一排寓館式的二樓木屋,一共住有十來戶人家,每家門前有磚砌的前院,各有門戶,人都叫它老寓館,那人轉過香火塔,飄呀飄的加快腳步,霎眼之間就過了靠右首第三家的那扇門,隱在門裡不見了。 老湯抬起頭,那家的樓上前窗裡還亮著燈火,不過被一層灰綠色的窗幔子隔著,使那光亮看上去有些陰森的鬼氣。卞老頭兒這麼追了一陣,直到被追的那人隱沒了才停住腳,吁吁的喘息著,有些惘然若失的樣子。經過這一陣子急追,老湯也有些像夢遊似的,不過當他回想起剛才所見的情形,不由打了個寒噤說: 「卞老爹,咱們剛才追的,究竟是人?是鬼?」 「什麼話?」卞老頭兒說:「那明明就是我那侄子福生嘛,叫他不應,不知是怎麼回事兒?對了,也許他發跡了,聽了蠻子女人的教唆,不再理會窮鄉角落的老輩了……怕咱們的窮氣黴氣沾著,其實,要不是他老娘死掉,我老頭兒會趕這麼遠的路,跑到青島來吃他喝他?人窮志不窮,蠻子女人也太小心眼兒了!」 「不對勁,不對勁,讓我想想,」老湯回想著說:「咱們追的不是人,是鬼,——剛剛他的腳步,懸空劃動,鞋底壓根兒沒沾地呀!」 「呵,不錯,」卞老頭兒也說:「真的腳步沒沾地,我想起來了!」 老湯渾身豎寒毛,又打了個寒噤說: 「快走罷,咱們今晚真是遇著鬼了……我那辣湯擔子,還在那邊的黑地裡放著呢!」 而卞老頭兒仍像一根木棍似的,在原地僵站著,舉眼望著視窗那方慘綠色燈火亮,並沒有立即就要走的樣子,他望著望著,眼裡有了淚光。 「我說這位賣辣湯的老哥,您是熱心腸的人,索性幫忙幫到底罷,我适才轉念想過,剛剛咱們追的,千真萬確是我那侄子福生……是人也是他,是鬼也是他!既然他來到這兒,進了這扇門,咱們總得敲開門,問問清楚,看看裡頭住的,是不是姓卞的?」 老湯一想,卞老頭兒說的很有道理,剛剛那個腳不沾地的人影出現,也許就是分屍案被害人顯了靈,引著兩人來看這座屋子的,方場背後,橫著的一排老寓館,靠右首第三家,裡頭不知住的是什麼樣的人?如果那鬼影真的是卞福生,照卞老頭兒的說法,這屋子住著若不是那蠻子女人,就該是他的仇家……或者是他被人毆殺的凶案現場,既然到了宅門口,沒有不敲門的道理,能探聽出什麼眉目,趁早去跟羅大有和鬍子侃他們通報通報,案子也許會有些新局面了。 「好罷,咱們去問問罷。」他說。 他搶在老頭兒前面,咚咯咚咯的擂著那扇門,就聽見木樓上響起一些雜亂的腳步聲,燈火亮移動一下,隔了一剎,才暴出一條尖銳的南方女人的嗓子,不耐煩的在視窗朝不問說: 「三更半夜的,誰在底下擂門?」 「麻煩你開開門罷,嫂子,咱們是找人來的。」 女的也許不願意讓擂門的聲音驚動已經入睡的鄰居,一路吐著不清楚的怨聲,掌著燈下了梯子。女人開門只開一條三指寬的縫,一隻白油油的留著尖長指甲的手,掌著一盞德士古煤油燈,燈罩兒高高細細的,罩口凸出在她的鬢髮上。 老湯多朝那女人掃瞄了兩眼,她大約二十七八歲年紀,身上穿著南方人習慣穿著的黑湘雲紗的褂褲,愈襯映出她細緻白嫩的膚色,她的臉上塗著香氣濃郁的脂粉,描眉畫眼的,有些妖冶淫邪的味道,也許下樓來應門太倉促了,領口沒扣上扣子,一小塊衣襟翻落在鼓凸的胸前,露出一截圓潤晶瑩的粉頸,和一塊白酥酥的胸肌。 「你們找誰?」女人皺著眉頭,不情不願的說。 「請問這兒是不是姓卞?」老湯說:「有個叫卞福生的,不是住在這兒嗎?……他老娘死了,他叔叔要他趕回老家去奔喪!」 女人啐了一口,恨恨的說: 「卞福生,沒聽說過,半夜三更的,也不看清門牌,就胡亂擂門,開門就聽這種喪氣的言語,真是倒了黴來了!……這兒姓楊,不姓卞。」 「不不不,我們剛剛明明瞧著卞福生進屋的,您說可不是,卞大叔?」女人要關門了,老湯卻用肩膀把門給抗著,說這話時,臉雖沖著卞老頭兒,兩隻眼兒卻斜瞄在女人的臉上。 女人臉上有一絲極難覺察的不悅和驚恐揉合的神情,忽然她挫著牙齒,挑起眉梢,尖聲說: 「你們活見鬼了!這兒沒有你們要找的人,你們聽著了沒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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