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司馬中原 > 啼明鳥 | 上頁 下頁
一二二


  管風琴徐緩沉重的聲音流瀉著,聖樂團的團員們唱起美妙的聖詩來。南森一眼就看出,美倩是右隊的第一個,她的頭髮梳得很光潔,用一支辮髮式的發帶給束著,她溫柔沉靜的白臉在寬大白袍的比映下,比平時略顯清瘦,但她湛澈的眼神充滿了虔誠,也充滿了盼望,那樣凝視著高聳在半空的路思義堂的尖頂,和那兩片像西歐姑娘帽葉一般拱起的堂蓋。金黃色的琉璃瓦上,每片瓦都映出一個金黃色的太陽。

  樂聲鳴奏著,伴合著聖樂團合唱的歌,變為一股柔和而莊嚴的仙聲,處處飄響。美倩全神貫注的唱著聖詩,她仰望著教堂尖頂上的陽光,彷佛正一步一步的走近上帝,向那安慰她,並平復她心靈創痛的上帝皈依。她已經不復記取過去,也不復留心堂頂的哪一支鷹架、哪一個網格,曾經網過她和南森,讓月光在草原上描影……她懷著破碎的心走向另一個世界——精神的世界。雪白的聖袍使她顯得孤獨而美麗,莊嚴而淒涼。

  她不會發現,從他們一踏上草原時起,那個頭髮蓬亂,眼神憂鬱的男孩就一直看著她。南森站在遠遠的角落上,憂鬱的眼神吞飲著面前的景象,儘管多時沒跟美倩見面了,他仍能從她莊穆的背後,看到她傷心欲碎的樣子。如今,她是一尊由水晶塑成的女神,透明又瑩冷,遠遠的離開了他,朝高處飛去。她,在他感覺裡正像傳說中奔月的嫦娥一樣,寧願獨自忍受高處的淒寒,是不會再回首塵寰,重返人間的了。

  音樂和人潮流過他,流向啟鑰的教堂去,他還在原地呆立著,兩眼熱辣辣的,幾乎要掉下淚來,但都被他抑止住了,在這樣歡欣的場合,他不能太不調和……白衣的行列飄進教堂去,他默默的跟在背後,人影晃動著,常遮斷他的視線,他依稀看見美倩排列在聖壇前面,他能憑感覺分辨出她在合唱中的低哼和高唱。

  讚美禮拜繼續進行著,南森獨自坐在堂內最後一排木椅上,嶄新的地毯好柔軟,把人軟軟的陷著。他抬頭望著魚網似的堂壁,以及高處那一長條透過陽光的玻璃天窗,鷹架的回憶刺激著他,他的感傷更重了!他無心唱讚美的詩歌,他好像一個失落物品的人,想在這兒再把他所遺落的重新撿拾回來。

  他望著美倩,但她不望誰,她只是在望著教堂頂上那一排彷佛是通向上帝的窗,陽光的微波在她黑眼裡蕩漾,漾出一種屬於聖靈的慈和的光彩。聖樂合唱聲又起,南森完全被新湧來的孤獨浸溺著,好像美倩和他是陌生人——像他第一次在銘賢堂注意到的仙女,那麼高貴可愛,又那麼冷漠無情。這美麗莊嚴的路思義堂把美倩完全吸引住了,她拋開一切惱人的塵俗,很安寧的接受了小路思義的愛顧和保護了。他原以為有機會在這兒找她談一談的,但如今他完全絕望了。

  他在音樂聲裡,悄悄的退了出去。他不能忍受那種感覺的煎熬,教堂裡面燈燭輝煌,鮮花吐豔,而外面的草原上,只有他一個人在呼吸著冷風。他看著路思義堂,悲哀絕望的覺得他這種不開花的愛情算是結束了。

  教堂,在萬人眾目的盼望下完工。

  他和美倩完了。

  §十九

  卷起行李,回到臺北盆地的冷雨裡來,南森覺得整個的心都冰凍起來了。

  他不知道美倩是否如陳家所希望的,趁著寒假,和骨瘦如柴的陳結了婚?更不知道美倩結婚後會不會放棄這最後一學期的學業?他寫出好幾封信,都像石沉大海,得不著半點兒消息。

  他和美倩一南一北,比活在兩個星球上還要隔膜。他猜想美倩十有八九是結婚了,否則她不會不回信的。一想到這兒,他就禁不住的心酸,以前他雖也瞭解遲早總會失去她,沒想到來得這樣快,這樣突然。

  他還年輕,朝後不愁交不著女友,可是,美倩是他第一個最傾心的女孩子,對別人,他再難付出像四年來和美倩相處時那種既痛苦又難割捨的感情了。他知道,自己必須克服這段傷心,而令人難受又困惑的是:連他和她的一份友誼都就此中斷了,這真是太可怕,太不能忍受了!

  陰雨連綿,把臺北泡得冷冷濕濕的,他把自己關在屋裡,拚命的寫畢業論文,企圖用工作來沖淡這些。但一停下筆來,他就禁不住的要去想它們,從他和美倩的交往想起,想到眉珍,想到四年來在東海發生過的每一件小事,……就要畢業了,那時他將兩手空空的走出校門,一無所有。他還記得大一寒假時,和美倩一道兒爬觀音山迷路的事,想起在滿山雲霧中,他如何滿懷自信的尋找著各條小徑,自以為走得很對,結果卻迷失了路途,糊裡糊塗的迷失了路途。初進東海時,他也曾自視為天之驕子,滿懷自信的猛衝猛撞,沒想到男女之間的事,不但使他迷路而且跌傷。

  冷雨蕭蕭的夜晚,他正燃旺一盆炭火,在爐邊趕寫論文,老高身上掛著雨滴,像冒失鬼似的出現在他的書房裡,圈起手在嘴邊呵著熱氣。

  「哈老哥,你自己判你自己禁足嗎?」他說:「連明星你全不去泡了。」

  「我在趕論文,」他說:「這段時間不利用,人會變黴掉,這一段陰雨,討厭透了。」

  「該不是用它打發失戀罷?」

  「由你糟蹋。」他苦笑說。

  「我哪還有心腸糟蹋你?」老高歎口氣:「小翠決定出國去念哥倫比亞,我們是鐵定完了!……我寒假替兩個想出國去的傢伙惡補託福,拿他們幾文補習費,還不夠我吃陽春麵的——除了買煙之外。」

  「那麼,你為什麼不也申請去讀哥大呢?你的成績是優等的。」

  「這就牽涉到觀念問題了!——我們究竟是為追求著比較理想的女孩去念書呢?為謀職位、端飯碗,安安逸逸的老去而念書呢?如果不為這些,我認真考慮過,決定改變主張,不出國了!我覺得,與其在書本上求深造,還不如在社會上打滾求經驗要實在些,你不覺得我們在這方面欠缺太多?」

  南森沉默著,炭火的紅光在室內閃跳。

  「我算白過了這四年。」他說:「幻想太多,生活得太亂,結果什麼也沒做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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