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司馬中原 > 啼明鳥 | 上頁 下頁
八六


  但對另一方面,比如出版雜誌,籌畫工作營的各項活動,他還是跟平常一樣的熱心,一點兒也沒顯出消沉。只是在這段轉變期中,真正屬於青春的、忘情的快樂,似乎不再那麼洶湧了。

  他去張貼迎新會的海報,天灰沉沉的,飄著十月的細雨,海報貼好了,他呆站在那一列滿貼海報的木牆下面,忽然想起一年前初來東海時,沉迷在五顏六色海報中的那種滿足的幻夢的心情……細雨裹著他,今天和昨天在無邊的絲雨中混融了。他不禁啞然失笑起來,一年前,他是被蠱惑者,現在該他蠱惑大一的新同學了。

  因為天陰,氣溫低,原本要到夢穀去舉行的迎新會,臨時改到銘賢堂。南森遇上大娃娃,他回憶去年夏天,夢穀的夜晚,篝火的亮光,以及兩人同跳土風舞的事,大娃娃說:

  「今年天氣冷了,夢穀的夢,也冰凍了罷?」

  南森寂寞的搖搖頭,過去的時間不會重回了。人總是這樣,喜歡追念那已經過逝了的、美好的光陰……他仍會記得,他是在那夜的火光和月色裡初遇美倩的,夢穀的夢,真該冰凍了。

  迎新會上,南森照樣上臺去,來了一段口哨獨奏,口哨仍吹得非常的精彩,但他的心情卻跟夢谷那次完全不同了。眼前沒有清朗的月色,沒有跳動的火光,沒有古橋的影子,他心裡也沒有夢幻的感覺。他冷靜的走上台去,以一種非常熟練的姿態,吹起桂河大橋的進行曲來。在夢穀,他曾經想到過無緣入學的眉珍,而這次,他 只是想著自己在表演口哨而已,他吹出的並不是他的心聲。

  正因為他有了這些改變,美倩對他越來越真誠了。

  每個禮拜天,她總來約他到教堂去,他跟她一道兒親密的談說著,並肩走在鬱綠的林蔭道上,彷佛是一對走向幸福的戀人。事實上,那是南森咀嚼對美倩情感的最痛苦的時辰,他可以約束思想,卻抹不掉感覺。

  美倩在聖壇上唱詩,她白臉上煥發著一種光彩,她深邃的眼神像陽光一樣的明亮,這使他覺得,他對她的一切擔心和掛慮都是多餘的,她完全能夠在崎嶇的道路上站立,並且前行。他總是隔著一段空間,一瞬不眨的看著她,那彷佛是一幅莊穆的畫像,凸現著至美,沒有雜質,沒有人間世上的塵埃。

  她恐怕永不會知道他愛過她了。

  她跟他一起聽陳教授所開的詩選課,她先去課堂時,總在她身邊替南森留位子;南森很喜歡這門課,喜歡聽清秀的陳教授婉約的聲音,她介紹了歷史上的許多古典詩,詳細的分析那些詩人的情感和表達技巧。南森諦聽著,那抒情的詩章會飄升起來,飄升起來,浮在半空裡,化成一些透明的意象,和自己所經歷的過往情境混融在一起。這時候,站立在黑板前面的陳教授, 只變成一個白點,在眼膜上移動著,她的聲音也彷佛傳自遙遠。

  偶爾他返回現實,偷眼看看美倩,她總是在專心聽課,迅速的記著筆記,有時也會對南森笑笑——那是當她從詩裡穎悟出什麼,獲取心得的笑容。她的笑容裡有一種份外親和的魔力,會使他不能自禁的顫慄,但南森珍惜著這種輕微的顫慄,他覺得在痛苦裡也有一絲甜味。他跟美倩相處,真有點兒立在火山邊緣的味道,凡事只要美倩先提議,南森從沒拒絕過,這似乎已經變成習慣了;而火山從沒有爆發過,他是懷著畏懼在欣賞著醉人的風景。

  日子又輪轉到十一月了。

  系裡舉行一次郊遊,決定到清水的海濱去。大娃娃來找南森,要他負責帶領大家做團體遊戲。

  「我連去都不想去。」南森說:「若講玩團體遊戲,老蘇比我強。」

  「幹嘛不肯去?」大娃娃說:「就這樣不給我面子?妻是美倩來找你,你准去。」

  「秋太老了!到海邊去喝風,不合時宜罷?」

  「要是美倩也去,冬天也去得,你會說:冬天更需要曬曬太陽。過些戶外生活。」

  「我沒說過這樣的話,你怎知我會這樣說?」

  「還要我解釋嗎?」大娃娃眨著眼:「我現在只問你,美倩不去,你肯跟我們一道兒去玩玩?」

  「我去,我去,」南森急忙說:「你不要把美倩和我放在一起談,好不好?」

  「我這只是激將法,就是讓你出去吹吹風,曬曬太陽;這個學期,我們宿舍有好些女孩子都在說,怎麼搞的,哈老哥變得沒有活勁了!」

  「真的嗎?」南森說:「我倒沒覺得怎樣。」

  「連小翠都這樣講,還會假得了。」

  「那好。到海邊我要找她,請教請教。」

  郊遊那天,天氣十分晴朗,終究是十一月了,海濱的風很尖冷,海的顏色也不像夏天那樣,而有些灰灰黯黯的,藍得不太開心,直到落日下垂,才泛起金黃色的波光。

  小翠穿著白色的開斯米龍的毛衣,白呢窄裙,一條細瘦的小小銀魚,在近水的沙灘上印著鞋印兒玩,她走過去,再走回來檢視她剛剛留下的腳印,發現有一些已經被浪舌舐平了,她便停駐在那裡,等候浪舌再伸來吻她的鞋尖。老蘇在南森耳邊說:

  「你知道大娃娃為什麼要拖你來嗎?」

  「當然,」南森競:「她要我領導團體遊戲。」

  「那你就把驢唇裝到馬嘴上去了。」

  「我來欣賞風景,總沒錯罷。」南森說:「假如真的有事找我,不用賣關子。」

  「喏,」老蘇朝小翠那邊呶呶嘴說:「你瞧瞧咱們的系花在幹什麼?——她在尋找她踏過的腳印。」

  「哦!」南森恍然大悟的點點頭說:「想不到大娃娃還是這樣的細心,老高呢?他居然也越系參加了?」

  「大娃娃在陪著他聊天。」老蘇說:「等一會跳土風舞或者做遊戲,你得想法子把他和她配成對兒,讓她找回她失去的腳印。說得粗點兒,就是假公濟私,拉一拉纖,這宗功德事兒,大娃娃選上你了。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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