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司馬中原 > 啼明鳥 | 上頁 下頁
三四


  這些聲音遠遠近近的起伏著,變成一條磁性的、揮動的手臂,把室內的人全吸引到外面來了。有一組男同學,舉著「慶」、「祝」、「聖」、「誕」的大紗燈籠,帶著小翠所形容的半厚臉皮半帶羞的表情,用老蘇稱為最蹩腳的鴨嗓子,荒腔走調的唱著平安夜的歌,後面跟著一個化裝的小丑,肩上背著一隻鼓鼓的大口袋,在每家門前報完佳音之後,就立刻轉移陣地。

  「你們真是洋相出足!」老蘇說:「你們根本沒有練習過嘛。」

  「我們沒有時間練習。」領隊的同學說:「報佳音只是盡心意,又不是歌唱表演,不在乎嗓子好不好。」

  「我們腿快,總是搶在人前頭。」

  「我們快開餅乾糖果店了。」小丑說。拍拍他肩上的口袋。

  無論如何,他們使冷寂的大度山的夜晚生動起來,這裡那裡的歌聲牽結著,播揚出年輕人單純的熱情。這兒雖不像北國,夜的野原上亮著雪光,但聖誕夜的情調已被渲染得很夠濃郁的了。

  報佳音的同學來了一批又一批,在門外的樹蔭下麵,唱著簡短悅耳的歌,陳先生和小翠端著盛滿糖果和餅乾的盤子,招待著那些熱情的來客。

  「吃夠了,吃夠了,」一個生物系的同學說:「糖汁黏在喉嚨裡,簡直想吐呢!」

  他說話時的神情,跟剛才那小丑大異其趣。

  蜜樣的時光幾乎流不動了,每一寸都顯得那樣美好,客廳裡的唱機播放著韓德爾的彌賽亞樂曲,精美的旋律,鮮明的節奏和壯麗的和聲,顯示出這樂曲無匹的力量。當同學們在阿利路亞合唱聲裡循例肅立聆聽的時刻,老高、老蘇和南森,也都流露出莊穆的神情。

  有一隊清一色由女孩子組成的報佳音的行列,恰在這時來到客廳外面,她們穿著雪白的聖袍,每人手上都拿著帶有玻璃風罩的蠟燭,橫列成彎彎的馬蹄形,她們低聲的說了一些什麼,便唱起那首很多人熟悉的聖歌來:

  「忽聽天使高聲唱,
  榮耀歸於新來王……」

  「很多報佳音的都來過了,」老蘇說:「也只有這一批是貨真價實的,——她們都是聖樂團的成員,不但歌喉好,主要的是她們有信仰,有感情,歌聲才會這樣的感動人。我想,小仙女一定也在裡面。」

  小翠搶著打開門,客廳裡的一夥子人都跑出去,把她們圍著。

  老蘇挨近南森說:

  「你仔細看一看,倒數第三個,就是小仙女,中文系打算選她當系花,……兩碗牛肉麵的權利金,算起來可便宜你了。」

  「蘇格拉底,我警告你。」南森說:「開玩笑也得看在什麼時候,我真的沒有那念頭。你要有意思,你去進行就是了。」

  「別假正經,哈老哥。蘇子曰:三看而行,沒錯的,你看她三眼再說這話也不晚,否則會後悔不迭呢!」

  南森沒答話,心裡卻忍不住的好笑;也許老蘇根本不知道自己早就跟美倩認識了,何止看她三眼?三十眼,三百眼也都看過了;平心而論,在一般男同學的眼裡,像美倩這樣聰慧、玲瓏而又溫順的女孩子,該是人人爭著獵取的好物件,可是自己跟任何女同學相處,從沒想及這個,甚至跟眉珍共處多年,也從沒涉及過什麼樣的愛情。

  他凝望著彎彎的馬蹄形的白色行列,一圈燭火亮麗的黃輝從她們的手騰起,牽結成一面扇形的上升的光弧,映亮每一張生動的臉子。站立在後排中間的美倩,正是那光弧的焦點,她小小的白臉是那樣的突出,有著稀有的秀麗和奇異的明媚,她的歌喉也是嘹喨的,帶領著眾音高高拔起,顯示了她歌唱時生命全部的虔誠。她發光的黑眼和左頰上那粒甜美的酒渦,更是醉人,……那是眉珍所沒有的特點:一種透過信仰所浮現的內在的平安。

  這平安對於自己,正是極大的吸引。

  在自己的感覺世界當中,生命是洶湧的怒潮,它帶著虎虎的怒嘯聲,在千浪萬浪的繼起生命的推湧中,猛力揚起,揚起無數浪沫和白色的水花,鷹爪似的騰撲過去,總要抓著些什麼,攫著些什麼。將近廿年的歲月消逝了,一個踏進高級學府的年輕人,能說他究竟抓著了什麼?攫著了什麼呢?似乎在苦難年代裡的中國青年,都有這種自覺的壓力所帶來的責任,不能讓生命陷入虛無的責任!當然,一個醒著的心靈所追求的,不光是浮面的青春期的歡樂;不光是級級高升的閃光的學位、文憑和使自己能夠生活得比較愜意的工作待遇;不光是通通俗俗的大眾化的愛情。雖然這些世俗觀念認為是比較實際的東西,能夠扶持一個青年人在外表上穩穩的站立,但並不能遏阻他內心的空洞和精神的傾頹,……生命需要充實的並不僅僅是這些。

  也許毛病就產生在超越性的追求上,愈是急切的想掌握生命,渴求智識,愈容易敏感的覺出本身的貧乏和空虛。這幾年來,自己的思維觸角敏銳了,內心也就恒在激蕩中,得不到美倩所獲有的那種平安。

  「怎樣?看一眼就有點兒魂靈出舍啦,不錯罷?」老蘇仰臉望著遠處黑裡的寒星,卻用肩膀拐了南森一下,低聲的說:「我老蘇一向不做賣瓜的老王。」

  「你兩人在嘀咕些什麼鬼話?」小翠抬起瘦怯怯的尖下巴,看著南森說。

  而搶著回話的卻是老蘇:

  「我們在說:報佳音的這些女孩子,沒有一個比我們的系花——你小翠更漂亮。」

  「討厭,我又沒問你。」

  「嘿,這是哪一門子邏輯?——問他還不是一樣。」

  「聽他瞎說,」南森說:「他在指一位女同學給我看,是他認識的。」

  「一點也不稀奇,有人說,老蘇是生鬍子的唐璜,一『表』三千里的人物。」小翠說:「天天盯著女孩追!」

  「我要提出最嚴重的抗議,你甭這麼凶兮兮的,至少,我沒追過我們系裡的水仙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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