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司馬中原 > 啼明鳥 | 上頁 下頁 | |
三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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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子斜瞟了他一眼,沒接話,她端麗的白臉上湧現出一層薄薄的臆想的紅暈,南森當時就覺著了,暗怨自己說話粗率孟浪,太欠含蓄了;可不知怎麼的,和她見面時,總有一種直感上的錯覺,老把她當成眉珍,他跟眉珍極為熟識,極為相知,常常是坦誠展放,無話不談的。但這次是林美倩,剛見過兩三次面,剛知道她的姓名,雖說在東海,男女同學不論在交往上談話上都夠大方,而這樣的說話總是不適宜的。 「很抱歉,我使你受窘了。」他訥訥的說。 「你以為會嗎?」美倩說:「我早就訂婚了。真的,這付手套,就是寄給他的,套一句你們的口語:已經被『敲定』了。」 「那很好。」南森有些感慨:「有時候,早早被『敲定』了,未嘗不是一種幸福……」 「幸福是很抽象的字眼兒,內心的平安才是實在的。」美倩掠掠她被風吹散的圍巾說:「我的宗教信仰,使我獲得這種平安,——幸福摻和在裡面。你呢?」 「我是感情上的流浪者,連一種『哀莫大於心死』式的、死心塌地的平安也沒有過,當然也沒想過個人的幸福。誰能把幸福送給我呢?……真的,我覺得在我們這種年齡,戀愛 只是一種青春的遊戲。」 「有空的時候,到教堂去坐坐罷。我不勸你接受什麼,信仰什麼,你相信沙特的話,認定上帝已經死亡了?」美倩這樣說話時,語音非常圓潤,語調也特別柔和,自有一種吸引人去傾聽的魔力:「我並不想跟你談論宗教,事實上,有一個時期,我在情感上也流浪過的。」 「沙特是不需要人去信仰的,——撕碎很多世上的信仰,去建立另一種信仰,那是不真實的。」南森說:「你在卡門樓上等我兩分鐘,我去買兩張牛皮紙來。」 熱帶魚和水藻彷佛凍結在那種透明的夢幻的匣子裡,變成一幅多色的靜態圖案,南森裁著牛皮紙,包紮兩份聖誕禮物,美倩在一邊幫著他,……禮物必須趕寄出去,估量郵局也快關門了,兩人忙著包紮郵包,便把剛剛沒討論完的話題擱在一邊,沒有再繼續談下去。 小丘沒在,樓上幾乎沒有別的客人,音樂輕輕的流瀉,緩緩的縈回,構成一種夢幻的情調,他必須立刻趕到郵局去,把這兩份禮物給寄掉。 「兩位要吃什麼?」另一個年輕的侍者走過來說。 「你吃什麼?美倩。」南森說。 「熱可哥。」 「好,」南森說:「一杯熱可哥,另加一杯白開水,我總是口渴。」 侍者走後,美倩用手帕捂著嘴,但仍禁不住兩肩抖抖的笑出聲來,瞧了南森一眼說: 「要是我會賬,你會點個什麼?」 「我嗎?仍然是白開水一杯。」南森說:「這不是猶太,這是節省,對於我來說,一杯可哥或者咖啡,往往就是一冊舊書的價錢。」 美倩用纖長的白手捏著圓桌上的盆花的葉子,淡淡的笑著說: 「我瞭解你,我也很羡慕你收藏舊書的嗜好,……這是真正實際的,你一定讀過很多的文學作品罷?」 「並不算太多,若說喜歡它們倒是真的。」 南森看看表,再沒有時間讓他和美倩泡在暖洋洋的音樂裡了,美倩也看出他的不安來,就說: 「別著急,南森,喝完了可哥,我們一道兒去郵局,不必再繞回來了。」 「好罷。」南森說。 他和她走出暖洋洋的卡門,重新走入街頭的浸寒裡去;人群更為稀落,一溜兒長長的街廊空蕩蕩的,路燈一盞一盞的亮著,冷冷清清的。即使不逢著聖誕夜,在這種風尖夜寒的季節,人們也都該各自歸向他們小小的窩巢了,那些窗簾掩映的燈火,不正是快樂的音符嗎?……宗教當真有著那種親和的魔力,使眼前這個女孩子從裡到外都像一盞燈似的亮著一種快樂,如今,這快樂強烈的浸染著他,也使他的心裡充滿了異樣的溫柔。 他曾把美倩和眉珍暗暗比較,在形貌上,兩人像是孿生的姐妹,而在性格上,卻有顯著的不同:眉珍是爽朗、沉默又堅強的,咬一次下唇,就有一次決心,而且總有更多的勇氣和耐力,支持實現她所決定的。美倩卻不是這樣,她像是一泓深碧的潭水,她的總是掛笑的臉就是潭面上被春風吹動的漪紋;她是深沉的,溫順的,含蘊的,她的快樂裡,也有著很濃的宗教情感。儘管他本身並非宗教的信仰者,他也得承認:像林美倩這樣的人,才算是一個有著真正信仰的信徒。 說來也奇怪,一條冷冷的長街,有她在身邊行走,在感覺上就不一樣了。她是個知人解意的朋友,一路上,她跟他談論著遠在臺北的眉珍,她說她聽同寢室的朋友說過她的事,非常欽慕她在逆境中獨力奮鬥的精神,……她的話說得很自然,表露出她對眉珍真摯的關懷和敬佩,連南森聽著,也覺得羞慚和感動起來。 他想到在這許多時日裡,眉珍的來信多,自己的覆信卻太少;只知道眉珍的家境窘困,從不清楚窘困到什麼程度?眉珍在做事了,不像往年在學校,能探討書本上或課業上的問題;她現在已經進入社會,以她柔弱的、羽毛沒豐的翅膀,接受著八方風雨的考驗。她雖然一直把自己當成唯一可傾訴心聲的朋友,而她卻是內向型的女孩,總不願跟他說起太深的生活和感覺上的痛苦,而自己很少為這事深思過,只擁住關於對方的一些概念,……真的,如果再這樣下去,眉珍距離自己會越來越遠了! 「真的,哈老哥,你願意介紹我跟眉珍通信嗎?」 「哦,那當然。——我相信眉珍會喜歡你的。」南森有些惘然的說:「我常覺得,人與人的相識和相交,都是一剎的機緣,……假如她進了東海,你們早就是朋友了!」 「也許是的。不過現在並不晚。」 「好極了。」南森說:「我希望眉珍能從你這裡,分到一些快樂的。」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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