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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別繞彎兒,你說你是哪兒人罷。」

  「高雄市,相信不?」

  「不相信。」這回該南森搖頭了:「真的不相信。」

  「也得要理由。」女孩說:「不相信的理由。」

  「南部的太陽那麼大,把高雄市的女孩子都曬得黑裡透紅,你這樣白的皮膚,難道是在來東海之前,用漂白粉漂出來的?」

  「你忘了,南部的西瓜也是有維他命C的。」

  他和她談論到高興處,都忘情的笑了起來。

  「哈老哥,你真是了不得。」大娃娃在一邊看見了,過來指著他們說:「我們這位小仙女,也只有遇著你,她才會笑得這樣開心。」

  「不敢當。」南森說:「頂著太陽長大的女孩子,都像葵花會笑的,不是嗎?」

  像葵花那樣的笑,真是最恰當的形容了。她的笑容是那樣的燦爛,在柔和的燈色中躍起,閃射出更明亮的光彩來,她飽滿的額上,蘊蓄著一股謙沖和悅的智慧,也許和她的宗教生活,有著很密切的關連……姑不論那些了,至少在今夜,她的笑容給這夜晚一些全新的、充實的意義,使他覺得一切都極為美好。

  回到寢室,四個傢伙都像吃了興奮劑,胡天胡地的聊起來了。南森發表了一篇感覺論,認為宗教的氣氛很美,很能喂飽人一心空洞的饑渴。老蘇打斷他的話,認為哈老哥已經被小仙女攝服,患上「初戀情緒感染症」了。

  「我說老高,哈老哥他既這麼可憐兮兮的,你就出個價錢,把你對小仙女的優先追求權,正式的出讓給他算了!」老蘇說。

  「兩碗牛肉麵,」老高說:「我就出讓權利!」

  「你這算哪一門哲學?」南森反唇相譏說:「既是『買空賣空』,又圖『獨佔市場』?」

  「不要把話說得太大了,」老高說:「出讓權利,收點兒權利金,你這學社會學的,也興大驚小怪?……我得告訴你,哈老哥,我談戀愛有個原則,——對方必須是個不信教的。」

  「什麼意思呢?」老賀細聲問詢說:「沒放棄的時候,你成天跑教堂,這一陣子,又做了沙特的信徒了?」

  「完全不是那回事兒,」老高說:「我只是想得到一份完整無缺的愛情,我不稀罕那種聖女型的妞兒,把她的愛先奉獻給上帝,剩下一丁點兒情感的骨頭,順手扔給我來啃!我不是露牙的哈裡。」

  「做人不可太求全,」老蘇批評說:「求全求不著,反苦了自己,這是哪一門子哲學?……你總不能逼著跟你戀愛的女孩子,要她當眾宣示:『我愛老高超過世上的一切!』罷?……」

  「這不是求全的問題,這是廿世紀末期,我們全國男孩子的,最基本的原則問題。」老高說:「不是面子問題,而是實質問題。不是意氣爭執問題,而是尊嚴保衛問題。你這樣的問我,表示你根本上不瞭解問題……」

  「我的乖乖,老高,你開口問題,閉口問題,哪兒來的這許多問題?當心你鑽進牛角尖裡去,變成典型的問題人物,那就是更大的問題了!」

  「別打岔,聽我們哲學家解釋罷。」

  「這不是談哲學,這是就事論事。」老高點起一支煙來說:「你們看看,如今的男孩只剩多少鬚眉氣?——全叫乳房文化壓斷脊樑骨,變成軟體蟲啦!……『親愛的,愛我罷,不要你愛得太多,只要愛一點點就行!』這像男人說的話嗎?正因為這樣沒出息的男孩太多,那些漂亮妞兒才會變成女王蜂,分給這個『一點點』,分給那個『一點點』,唯其如此,我老高才努力奮起,力振頹風,替軟扒扒的男孩爭體面,——我要的是全部,而且保持不摻一滴水的濃度!」

  「那你打算做戀愛王國裡的拿破崙?」老蘇把嘴笑得歪歪的:「哈老哥,老賀,你們都在這兒,咱們不妨把老高的豪語拷貝在日記本上,算是『立此存照』,看他以後禿嘴不禿嘴?」

  「沒關係,我是寧折不彎。」

  「我恰恰相反,」老蘇笑得像喝燙茶:「我是寧彎不折,盡揀甜的吃。你呢?哈老哥。」

  南森雙手抱著胳膊,在來回走動著:

  「我?我可沒你那種福氣,追女孩像吃飯睡覺似的平常,而且,情感四面冷凍,『相思病』三字,唯老蘇字典中無之!」

  「所以你連追都不追,原來是怕害相思病?哈哈……哈老哥今天可漏了底了!」老蘇笑說:「其實,戀愛這門學問,全是由經驗得來的。不遭千百次退稿,不能成為作家;不受失戀的打擊,你怎能學會情場上的競爭?……趁著耶誕節去教堂罷,你不能放棄這種機會。」

  「我沒有那麼大的胃口。」

  「其實,宗教信仰對人生是很有用的,」老高吐著煙圈說:「我並不反對宗教。」

  「這只是『別有企圖』的藉口,」老蘇說:「你又何必跟哈老哥說教,掩飾你那『醉翁之意』呢?」

  「你簡直低級,外加貧嘴。」老高說。

  「你老高高級,說上帝的眼神,煥發在小仙女的大眼睛裡,而那種女孩,只值兩碗牛肉麵!……你是標準的兩頭蛇哲學家。」

  「好啦好啦,老蘇,你還是乖乖的捏你的腳丫罷。」南森說:「咱們四個人,是四個極端,四個獨立的自我,誰也甭想說倒誰,征服誰,抬杠一直抬下去,就沒有什麼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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