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司馬中原 > 啼明鳥 | 上頁 下頁 | |
二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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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不以為然了。如今各教會裡,那些法利賽面孔太多了,開口上帝,閉口我主,外加成串的哈裡露牙,他們慣把那一丁點兒做作出來的慈悲掛在面皮上,心裡算盤敲打的是什麼,只怕黑得連上帝也不願意知道。那種人,我真希望他們遇上那條哈裡,替他們褲子開襠,讓他們體會上帝的旨意,——重新學一學做一個真純的孩童。」 「這算是你的預言嗎?」 「不,我不是先知,不願意把狗牽進聖經裡去,作為啟示錄的外一章。——這只是『成人的童話』。」 「我真的服了你,哈老哥!」大娃娃說:「你這種辯才,該生在春秋戰國,我相信有你在,一定羞死蘇秦,氣煞張儀……我們到了,你去舌戰群儒去罷!」 南森還沒回話呢,那邊的門一開,五六隻臂膀便像撓鉤似的搶著伸出來,把南森緊緊的搭住了,大娃娃在後面用力一推,南森便身不由主的進了客廳。 「我正式宣佈,大娃娃勝利!她已經把哈老哥騙出來了!……老蘇輸掉牛肉麵一碗,電影票一張!」 「我也宣佈,哈老哥一世另加稱號:他已經變成一隻,呃……一隻『呆頭鵝』啦!」 南森在客廳中間,旋轉著身子瞪了四面一眼,他這才發覺被大娃娃誘進了九裡山,原來老蘇、老高、賀良唐、小翠,總有十四五個同學都聚在這兒,牆角那棵八九尺高的大聖誕樹,早已佈置好了。 「低級,低級,」他笑指著老蘇說:「這鬼主意,准是你想出來的。」 「你罵錯人了。」老蘇說:「我只是後來才跟大娃娃打的賭,你怎能在這屋裡罵主人?——這完全是陳先生她的好意,怕你一個人架在寢室裡,冷著了,悶著了,才叫大娃娃去約你過來聊天的,我看,你還是『既來之,則安之』,那邊坐著罷。」 南森剛在藤沙發上坐下,陳先生就系著白圍裙,笑著過來了,她沖著南森說: 「這是輕鬆快樂的時刻,你呆在寢室裡多無聊!……要茶?還是咖啡?」 「茶。」南森說:「我是屬老鼠的,再要份餅乾。」 這時候,他無意間側轉頭,有一雙會說話的黑眼籠罩著他,她挺俊挺美的鼻子,雖沒使他聯想起希臘,至少使他想起在「卡門」的那個夜晚來了! 「忘記我了罷?哈老哥。——你一向是貴人多忘事的。」女孩子說,一口牙笑得像碎米。 她的臉在吊燈和聖誕樹飾燈的彩光閃映中,極像一塊會發光的白磁石,那樣把人吸引著,聖誕樹站立在她背後一側的牆角上,無數七彩的小燈球一閃一滅的,使她的發緣呈現出絲絲的光熠來,她的頰上有個圓圓大大的單酒渦,當她笑時,酒渦活動著,有一股沁人的甜。 「會忘記嗎?你是卡門的逃兵,——為了穿高跟鞋的緣故。」 「是嗎?為什麼不說是你冷落人呢?」 南森頗感歉意的聳聳肩膀: 「我應該親自去道歉的,要不是怕看你們舍監的面孔,我早該去了。」 「好了,你已經道過歉了。」 「下次再去卡門,我發誓不聽音樂。」 「那你做什麼呢?」 「專心一志的盯著你看呀——補一補我上回無心的冷落,比空口道歉要實際些。」 女孩扭著手帕笑起來,美得像風吹一朵花。 「哈老哥,你亂會開玩笑。」她說。 老蘇他們在另一個角落上,討論著籌備慶祝報佳音等等的事情,不用說,他是聖樂團主要的男高音之一,連說話也帶幾分「引吭高歌」的味道。 寒冷的夜氣把林叢中的房舍包圍著,透明玻璃的落地長窗外面,燈光映亮許多不凋的林葉,那些光刺隨風搖曳,幻化成千點萬點的晶瑩。 正因為窗外冬寒,愈發襯映出室內的溫暖和適。 「我真的喜歡這裡。」南森說。 「我也是。」女孩說:「我聽陳先生她說過,為了這個宿舍,她拒絕過臺北好幾間大學的聘請,——她覺得做學問,養心性,都要擁有足夠的、寧靜的空間,她說:臺北市比動物園更擠,配宿舍,也是一間小鴿籠、一間小鴿籠的,像養來亨雞。」 「西門町更像一座埋活人的地窖,人氣那麼濃,點火都能燒得著,」南森說:「那些汗味、煙草味、煤煙車屁味,……吧女身上的香水味、狐臭味,應有盡有,我們管它叫總天然氣,——專使靈意打盹,比安眠藥還靈。」 女孩饒有興致的傾聽著。 「你有同感罷?」他說。 「我?」女孩眨了兩次眼:「我只是聽你說罷了——我根本沒去過臺北的西門町。」 「哦,我太冒昧了,你是哪兒人?」 「你猜猜看?」 「台中土產,我猜是。」 女孩搖搖頭。她的臉微微的朝上抬著,臉上漾著時淺時深,流蕩不定的笑容。南森說話時,她微微的合上眼,兩道密密長長的眼睫毛的黑影子,梳著她白臉上柔柔的細小的汗毛。 「那,那一定是員林,八成沒錯了!」他用很堅信的語調說:「怎樣?……我猜中了罷?」 「可是,你以什麼理由猜我是員林人?」 「從你雪白的皮膚就看出來了,而且你家還開冰菓店,或者有一座橘子園,免費猛吃維他命C。」 「算了,」女孩說:「這虧得不是做學問,如果是做學問,像你這樣只有大膽的假設,而不肯小心求證的話,你就會不知錯到哪裡去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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