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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四

  有很長一段日子,生活規律得像掛鐘的擺錘一樣,早上、中午、晚上,上課和下課,啃書和睡覺,就相同於那種永無變化的聲音:嘀答,嘀答,……由於口袋太癟,南森有好幾個禮拜沒下山了。在那種無聊又懶散的假日裡,老高、老蘇和老賀都有他們各自的「正當職業」,——K書、打球、看密司,只有南森安不下心來,裡也不是,外也不是的遊蕩著。

  「哈老哥,你是假日裡的無業遊民!」老高說。

  「土地公公是遊民收容所的所長,你去報到罷。」老蘇總是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來,跟著湊趣說:「要是你還願意享受一點人生的樂趣,怕進墳場,我就打算收你做徒弟,到郵局門前看頭巾去。」

  「我老哈是自由職業。」南森說:「名符其實的大肚山人,你們要玩,玩你們的去,我在204室看門。」

  說是這麼說,但當他們都走了之後,小小的寢室在人的感覺上,真比戈壁還要荒涼。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攤開信箋,跟家裡的母親和幾個月沒見面的眉珍寫信了……每回寫下眉珍這名字,內心裡總有說不盡的言語在翻騰著,但都擁塞住了,不知怎樣落筆才好,應該說些快樂?還是說些哀愁?撕了一迭信紙後,結果仍是平平淡淡的三言兩語。

  大度山對於季候的變化是非常敏感的,交十二月的天,正是它的多風季。北風吹起了校園裡外的飛沙,也吹來了絲絲的尖寒,在寢室的窗外,砂粒像蜢蟲似的,叮叮撞擊玻璃,遠近的樹林嗚咽著,那風濤像怒海似的搖撼人心。每一個多風的日子,太陽總是蒙上一層灰黑色的雲紗和深黃色的煙障,淡得幾乎見不著影子,黑夜變得很慢很長。風是比老蘇還糟的歌唱家,沒有自知之明也罷,偏要端出極有耐心的架子,披頭散髮,嗚嗚地,一夜窮吼到天亮。

  偶爾有聽不見風聲的時辰,霏霏的冷雨就趕來接了班,雲遮著,霧繞著,雨水雖沒多到使旱溪復活的程度,卻也把林木花草洗得更綠更豔,紅泥小徑洗得更紅。——東大同學寫文章愛抒情,多少總有些道理,大度山常用這樣的詩貼在他們的眼上。

  連粗線條的老蘇,也啞著那嗓門兒嚷起美來了。

  「風看頭巾,雨看傘!——蘇格拉底的意思,我替他發言。總而言之,冬天的東海很『恰恰』的。」

  「恰恰是什麼意思?」

  「讓你靈魂舞蹈的意思,換句話說,就是『過癮』。」老蘇說:「柏拉圖他也同意了的,恰恰,很恰恰!」

  事實上,老蘇很有些發明新語彙的天才,一旦看了女孩兒們的頭巾和花傘,連南森也不得不承認了!多風的日子裡,女孩子的頭巾是一束束會走路的花,生長在大度山的根蒂上,跑來跑去的點綴著校園,巾緣壓著她們怕被塵沙染汙的秀髮,前面包紮著,後面飄揚著,使她們一個個都變成了神秘美麗的印度公主。

  若在落雨天,五顏六色的頭巾,就換成五顏六色的花傘了。一園子蒼鬱的植物,甘飲著冰寒的雨水,草葉晶晶的笑著。在郵局和奧柏林中心,花傘是美妙的,飄浮著的青春世界,不單老蘇發狂的欣賞,任何男孩子,都將為那世界沉醉……

  早上十點鐘,南森戴著斗笠到郵局去看信,傘花開成一片豐繁的花海,每一朵傘花,都開得那麼富麗,那麼精緻,他走過一些傘,在一處走廊下面,碰著了老蘇。

  「又在等襪子?」南森說:「還是專程來看傘?」

  「都不是,」老蘇說:「我剛在練嗓子,最近,我對歌唱比較熱衷,我的男高音很恰恰,不是嗎?」

  「不錯,」南森:「很適合唱帶哭腔的都馬調,暑假可以去歌仔戲團,撈上一票。——你那帶電的磁性嗓音,會使人立刻肉麻的。」

  老蘇沒說話,伸手接了些簷瀝,淋在南森的後衣領裡,笑著跑開了,一把花傘被他碰得旋轉一下,老蘇腳底一滑,跌了一個蛤蟆曬蛋,使傘下迸出一片嬌憨的笑聲。

  南森跑到郵局裡,那小小的屋子擠滿了來看信的同學,有的拿信,有的寄信,有的顯然在等信。玻璃的頂櫥分出成千個蜂巢型的小格子,玻璃面上,寫著紅漆的號碼,而「〇九九」號是空的。

  他再跑回廊下去,老蘇不見了。一陣風過,雨變得大了起來,既然不便頂者雨回宿舍,只好站在這兒看傘罷,那彷佛不是傘,而是打傘人開在傘上的彩色的春華。

  流來蕩去的傘蓋,一群一簇彎彎的弓弧,紫的、黃的、黑的、藍的圖案花,晶瑩的水珠,從傘尖到傘緣,像一串串透明的流蘇似的滾落下來,滾在女孩子們的肩胛上、裙裾上。雨珠彈著「傘頂音樂」,咚咚地,密密的響著,連那悅耳的聲音也彷佛是透明的。

  一個滿臉堆著笑的男同學,穿著鮮豔的淺黃色毛衣,沒打傘也沒戴帽子,從傘群中竄進郵局,不一會兒,他手裡捏著一隻淺藍色的小信封跳了出來,他把那封厚實的小信吻了一下,吹一聲響亮的口哨,淋雨跑開了。

  「嘿,准是情書!」一個女孩說。

  「怕遇上誰攫著他請客,瞧他跑得好快!」另一個女孩笑著說:「像一隻撒歡的野兔子。」

  沒有取著信的南森,忽然覺得寂寞起來,雨絲望在眼裡很冷很冷,連那種寂寞,也變得很冷很冷了……在臺北,在那間滿是塵埃的書鋪裡,坐在一隻盛放書籍的肥皂箱上,能跟眉珍談一整晚的天南地北。有時兩人也沒有話,各抱著一本書,默默的神遊。但總是溫暖充實的,從沒有覺得這樣空,這樣冷。是大度山天野地闊了?還是離開了眉珍?

  他跑到奧柏林中心打了一個轉,又無聊的跳下石階。聚集在郵局等信的人已經很稀少了,只有一朵嫩黃色的傘花,特別耀眼的開在那裡,他看不到打傘女孩的臉,只看到她很焦灼似的,來回的走動著。

  雨小些,簷瀝打在傘面上,緩緩的叮咚也很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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