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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再跟我來一杯。」

  「紅茶嗎?」

  「不!……還是你們不要錢的飲料——冰開水。」

  侍者也很知趣,他乾脆拎了一大瓶,笑說:

  「先生,要喝你就自己倒吧,省得我樓上樓下的跑腿,別忘記,那邊是WC。」

  南森也呵呵的笑出聲來,他取出幹麵包,幽回一默說:「你這瓶水,正好夠泡開我的麵包,我懶得解扣子,扣扣子,替卡門義務沖洗便所。」

  「你是東海大學的,我猜是。」侍者說。

  「你猜對了!但是,你怎會猜我是東大的?」南森饒有興致的問說:「總該有些理由罷?」

  「當然有。」侍者說:「我也參加了中區聯考,差了三分沒能進東海,不但是考巷,連幽默也輸你們三分……別的學校不想進,特意到台中來捧一年盤子,沾上點兒東海味道,希望明年上榜。」

  「東海同學叫人,向不叫『先生,先生』的,」南森說:「我叫哈老哥,希望到明年,我是你正式的學長!你如果念社會系,可以坐我的位子——椅縫裡有一隻常常吻我屁股的臭蟲。」

  「臭蟲有什麼好?」侍者說:「我沒有你那麼胖,也沒有你那麼多的血!」

  「它卻會告訴你,——不要老想坐在課堂裡,就自以為念完了這所大學。」

  「幽默透了,學長,」侍者立正挺胸說:「歡迎你經常到卡門來。」

  「那當然。」南森說:「你得多多準備這種最便宜的飲料,——冰問水。」

  年輕人和年輕人之間,有一種很特殊的膠著性,略為碰一碰,就黏上了,對方姓丘,南森說:

  「好姓,正好是孔老夫子的下面半截兒,他是當年的老丘,你就是現代的小丘,……有教無類,這話是老丘說的,你小丘今年捧盤子,明年進東海,不但合邏輯,而且有根據。」

  「我要去換唱片了!」小丘說:「你要聽什麼?」

  「柴可夫斯基的『悲愴』。」

  小丘離開了,隔不上一會兒,那首B小調的交響曲便鏗鏘的響起來,如夏日薄暮時驟來的急雨。他把蠟燭熄掉,只是靜靜的坐著。樓上的客人彷佛不願忍受那種使人窒息的悲愴,一個個悄悄的溜走了,整個卡座裡, 只有他一個人沉陷在沙發上,他整個的情緒都捲進了那股音樂的狂潮。

  鮮花在展現著它們的顏色,熱帶魚停留在水藻下,好像蒙矓的陲去了,南森呆看著天花板,低低的吊燈和圓圓的藍色燈罩,就覺得自己站立在這樣一座幻想的崖塔上,面對著的,是無限的空曠和浩浩的荒涼,自己一直猛啃著書本,但在這樣巨大的背景比映中,彷佛變得微不足道了!對於人世間一切事物,自己究竟懂得多少呢?……大學這名詞,乍聽起來很有些兒學術的味道,剛進大學之門的青年人,總有些天之驕子的自負,可是,當自己卸脫這份虛無的傲感,面對著廣大的生活海洋時,這才發現,自己不是巨鯨, 只不過是常在淺水中喋喋的沙丁。

  「就要打烊了。」小丘來提醒他。

  「酒店關門,我就走,——這是邱吉爾的名言,在東大非常流行的。」南森說:「再見!謝謝你的冰開水。」

  他挾著書,懶懶的走出了「卡門」。

  才十點半,「卡門」打烊算是太早,市街上的燈火還旺呢。南森趕到火車站前廣場,最後一班到東海的公路局的車子已經開走了。這傢伙得走路回去啦!他迎著清冷的夜氣,挺愜意的走著。「卡門」真是個挺不錯的地方,以後假如要去看書的話,得先準備一支蠟燭才行!

  走夜路吹口哨,晃晃蕩蕩的走出市區,南森的平腳板已經在隱隱的作怪了!他想起前幾年看過的一部小說,描寫抗戰期間青年們在戰地跋涉的戰鬥生活,他們能夠背著沉重的背囊,一天走上百里的路程,難道我連這點兒路也走不下來麼?這樣一轉念,他便咬咬牙,走一步,就喊一聲:「抗戰!」——同自己的腳板「抗戰」!

  公路上的行人越來越稀了,一輛計程車,突然停在南森的背後,裡面擠著好幾個男同學,向他大喊說:

  「哈老哥,你是收容對象!上來罷!」

  「喝!不加錢罷?」南森說:「我是夾帶。」

  「不加。」

  等南森坐下之後,那同學說:「只是按老價錢,——每人五塊!」

  「哇,」南森叫說:「我沒有坐著車,只坐著了腿。」

  「坐腿的,另加兩成坐腿費!」那同學說:「如果你不願意,我們就調換一下,我坐你的腿,讓你坐車。」

  「我願意照加。」他說著,一連顛了幾下,顛得下面那同學哇哇叫,他這才接著說:「不用叫,就算是沙發罷,也得要先試一試彈性……」

  他們這樣打趣著,全車都充滿了哄哄的笑聲。

  回到學校,像夜鳥飛回黝黯的林子,林葉和星芒,在人頭頂上構成一種溫寂的碎語,路燈光青青的,從這裡那裡來,雜亂鋪陳著樹影和人影,他回到204室,人有些鬆快過度的倦怠感覺。

  那麼,把一切都交給明天罷。

  他很快就睡著了,——像一隻吃飽了的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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